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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少年還是搖頭。

  他就奇怪了:「這是為甚?」

  少年憨憨一笑,露出略帶澄黃的牙:「我只想,侍奉大俠身側,以報恩情!」

  他哈哈大笑,心中快活爽朗之極:「原來如此,那不必了,回家好好跟叔父過活吧!」

  待他笑定,少年仍立于原處不動,方一板一眼說:「不行,我爹在世時說過:還錢還債易,還情難。天底下最難還的,就是別人的恩情;我雖然年紀小,但也決不可欠大俠恩情,弄得我今後每天每夜,都要記得欠人家的東西,每天每夜,都沒法子睡著——」

  風生衣下馬。此情此景,原來如此熟悉,如同時光倒流,他就是面前這稚嫩執拗的少年——那一年,恰是饑荒之年,整年大旱,顆粒無收。這正是開元盛世,官吏們哪裡容得將大旱大災的訊息傳至聖上耳中,那四州八郡朝外的道路均是封死了,由著親人看著親人一個個的餓死去,莫可奈何。他豁然記起,那日是八月十五,正正好的中秋佳節,月圓如盤,惟那清冷的光灑下,娘的臉淒白如紙,他是遺腹子,母子本就艱難過活,她帶著他逃荒,然而逃不出去;她羸弱身軀終於倒下,奄奄一息的躺在路旁,看著他,看著自己的兒子,惟一不能放心的兒子,一點點的,難舍難棄的,闔上雙目。

  他不懂。他搖撼著母親的身軀,輕輕喚,一聲一聲的喚,但她不答應。

  終於,有人在他耳畔說:「她死了。」

  於是,他第一見著了他。

  他與他年齡相仿,身量也差不多。那時的他,也不過穿著極為普通,惟五步外有數名神色肅謹的帶刀侍衛,方顯得身份不凡。幼年的風生衣只覺得面前之人,與素常的玩伴不同,與鄉間大戶的公子哥兒也不同,明明與自己年紀相若,那眉間神情狀似大人,從容自若,看著自己的眼神,並無鄙視的白眼,亦無悲憫與同情,倒似對他熟悉之至,撫著他的肩頭,說:「好好安葬罷。」

  無需自己操動——當然,他自己那時又有何能力好好安葬母親呢——母親與父親終得合葬,再過幾天,便問他是否願去峨眉學藝。他自然願意。

  他所欠他的,自然是恩情。所以,他要還。所以,他要窮半生心志,輔他登上那萬丈光華之位。所以,他要成全他所想所求。所以,有許多事,有許多許多的,這一生,他都無法開口,不能開口,包括她。

  第七十八章 長飆風中自往來

  沈珍珠極晚方倚在氈席上迷迷糊糊睡著,又極早就醒來。

  哲米依不知什麼時候回至帳中的,挨著她,睡得不安穩,夢囈聲聲不斷,說的是回紇語,沈珍珠聽不清,也聽不懂。

  依稀的晨光中,聽到遠處牧民家牛犢「烏涅,烏涅——」叫喚,聲音古怪,粗聲粗氣,此起彼落,讓沈珍珠的心莫名焦躁和不安,甚至帶些急促驚惶,仿佛有什麼事,是她該做沒有做的,有什麼事,是她應當立即去做的……

  她對自己的異常情緒不解,「這是怎麼了?」她努力要平復自己的心情,今日,是非常重要和關鍵的一天,她不該這樣焦躁,她應當相信默延啜的。他不是別人,他是天神般的默延啜。

  她隨手啟開水囊塞子,欲要飲水,不知怎的一撇,半囊清水灑在地上。她的心陡然咚咚亂跳,一顆心憋悶在這帳中,象要窒息似的,她大吸一口氣,快步沖至帳帷前,正想大力掀開帷布,頓一頓,終於還是輕輕拭開帷布一角。

  帳外,他的背影厚重堅韌,那柄彎刀半插入土,涼風卷起層層疊疊起伏的草浪,仿若太湖的浪濤,從湖底最深處,一直湧過來。他的衣袍隨風展動飛揚;而他,只端坐在那裡。她眼前逐漸迷茫,只覺得青草越發幽然,他的身影卓然,風,竟然濕潤起來。

  終於,他昂首起身,迎著風,發出長嘯。

  如鷹隼劃過低空,沉斂,絕然,不容抗拒。

  頓時,周邊的營帳全都有了低微的響動,哲米依翻身坐起:「可汗召喚,快起床,趕緊預備下,立即出發。」說完後,方發現沈珍珠站在帳帷處,籲口氣道:「原來你已經起來了!」一蹦跳起,隨即麻利的拾掇行李,收拾小會兒,卻見沈珍珠仍站住不動,上前握住沈珍珠的手,詫異道:「你怎麼了,為什麼全身都在發抖?」

  沈珍珠方回過神,發覺自己真是全身均在極微弱的抖動,竟一時無法自控,喃喃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哲米依看了她一眼,忽然就一頭載進她懷中,抱著她「哇」的放聲大哭起來。沈珍珠倒著了急,拍著她的後背,連連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哲米依卻立時止住哭聲,三兩下拭乾麵上淚水,仍有些抽抽噎噎:「沒有,我是擔心承宷,我——」她背過身,「我好擔心他——」

  沈珍珠抱住哲米依道:「傻妹妹,承宷一定會沒事的,別哭了,若教他看見,必定不安心。」

  天色快要大亮,所有人均整裝待發。默延啜策馬居於隊列最前,揚眉目眺遠方,聽到身後聲響,回首朝沈珍珠微微一笑,他身後的李豫也回眸淡淡看了沈珍珠一眼,轉過頭。

  默延啜已換著一襲黑色滾以金黃鑲邊的長袍,極為尊貴莊重。哲米依暗對沈珍珠道:「這是王袍,可汗平常極少穿。」

  說話間,默延啜勒馬回行,巡逡於眾回紇兵丁面前,目光狠厲,王者之風盡顯,以回紇語朗聲道:「數月以來,咱們銷聲匿跡,隱藏於只斤澤中,為著什麼?正是為今日一仗,大唐有句話,『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咱們就要象草原上的驚雷,直擊葉護心脈,護我回紇汗國千秋萬代基業。」

  一眾回紇人同時舉起手中刀弩,聲浪遠播數裡:「我們誓死效忠可汗!」竟在此同時,默延啜胯下戰馬忽的振鬣揚尾,蕭蕭長鳴,眾戰馬同時和鳴,音調雄壯,回聲激蕩。

  默延啜仰天長笑:「好!」適時「哇呀」一聲,一頭黑色大雕掠空而過,默延啜順手取過身旁兵丁弓弩,彎弓搭箭,出手迅捷無倫,只聽得弓弦崩的一響,黑雕正被射中,直直的栽將下來,眾回紇兵丁歡聲雷動,李豫暗自讚歎。

  默延啜將弓箭揚手遠擲,凜然揮手:「傳下號令,即刻出發。一邊行路,一邊用食,務必在正午前趕到!」語畢,當先縱馬馳騁躍前,不單回紇兵丁,嚴明、程元振等大唐人雖不通回紇語,但此情此景,孰人不是熱血男兒?個個血脈並張,士氣奮發,揚鞭催馬,爭先恐後的跟將上去。

  沈珍珠與哲米依所騎馬匹都是精選的良駒,故而她二人跟隨大部人馬體力不支,然勝在馬匹爭氣,一直尚能勉強跟上不拖後腿。李豫偶爾皺眉回看她二人幾眼,李承宷倒是回馬戲謔道:「這便是恁強跟著男人行軍的後果!」哲米依眼圈頓時紅了,李承宷連連直吞舌頭,說道:「算我沒說,沒說——」飛也似的騎馬跑了,哲米依兀自不快許久。

  日頭漸高,碧空如洗,廣袤草原翠色流淌,無際無涯,低矮的山丘連綿起伏,雄鷹低空盤旋。極目遠眺,隱約可見哈刺巴刺合孫巍峨聳立的王宮,在雪青色的山脈的襯托下,雄偉壯觀,竟有幾分海市蜃樓的虛幻。這高達二十余丈的王宮,可謂回紇汗國的標誌,也是一切爭執與陰謀的禍端。

  再行不足半個時辰,由北側繞過哈刺巴刺合孫城,戰鼓號角聲撲天蓋地,默延啜舉手示意,隊伍行進的速度稍緩,眼前景物也是一變,穿行過小片胡楊木樹林,遙遙看到有山丘正擋住前路。戰鼓聲便隔著這山丘振聾發聵的傳過來。

  默延啜率先下馬,大步朝山丘行去,頓莫賀與李豫也隨後跟著。

  三人爬上山頂隱匿于沙堆後。

  朝下展目,入眼旌旗獵獵,左側數百面鑲著金色牙邊的大旗迎風招展,詹可明身著黑甲,胯下戰馬膘悍,雄風凜凜,巡逡於陣列最前方,身後,數以萬計黑裝士卒,龍虎精神,回紇人作戰不喜穿著甲胄,都是身著束腰緊身的常裝。正中王旗下設座,默延啜方僅十一歲的兒子移地建雖滿面稚氣,卻端坐在與身量極不相稱的石椅中,巋然不動。默延啜低贊道:「好兒子!」

  相隔近一裡之距的右方,在數名首領模樣的回紇人簇擁中,葉護騎汗血馬,舉動間陰鬱沉穩,毫無得意狂傲之態,身後的士卒服飾或為藍色,或是青色,一時倒沒看到李婼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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