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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沈珍珠知道這是兄嫂放心不下她的一番心意,也不多說,再取出一隻小碗,與公孫二娘同分一碗米飯,邀她共同進膳。邊吃邊嘖嘖稱讚「好吃」,公孫二娘平生最得意的只有兩項,一是劍法,二乃廚藝,均是他人百誇而不厭的,平常沈珍珠這樣有意討她歡喜,她必定是心花怒放,喜笑顏開,但今天公孫二娘顯然有點心不在焉。沈珍珠便知有事。

  果然,待到吃得差不多了,公孫二娘開口道:「珍珠,今日朝廷又下來一撥人查尋你。」

  沈珍珠放下竹箸,微笑道:「這已不是一次兩次了,嫂嫂在擔心什麼?」這兩年來,每隔三五個月,皇帝必會遣人至沈府查詢沈珍珠下落行蹤。沈珍珠回吳興之事掩飾得極周密——當日她回至沈府時是子夜,父親沈易直已於前幾月病故,除沈介福夫婦外,只有一兩個老家人知曉,沈珍珠現在的身份和住處極是隱密,加之皇帝對沈珍珠的去向催問並不緊迫,來使多存應付交差之念,總是輕易就被打發走了。

  公孫二娘道:「這次不同。我聽他們暗地裡說,這回非得要找到你不可,不然無法覆命。原來,這次的事,竟然和回紇葛勒可汗突然薨逝有關!」

  「什麼?!」沈珍珠渾身一顫,轟然站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背心一股冷汗嗖嗖而下。

  公孫二娘詫異了,又將最後一句話重複一遍。

  「薨逝?」多麼可笑,默延啜。

  他揮袖間力掃千軍。

  他在回紇王庭對她說:「你要記著,我回紇王庭之門,隨時為你敞開。」

  他說話時永遠果敢,神情堅毅而執著。

  這樣一個人,今天被冠以「薨逝」二 字,如此輕易的了結他的一生?

  這不是應該屬於他的。

  到底發生了什麼?

  公孫二娘奇道:「珍珠,你為何這樣失態!」

  沈珍珠勉力定神,緩緩坐下,屋外天空蔚藍如海,雲彩如皚,像是永遠也看不夠。

  公孫二娘遞過一方手巾給她,看著她:「你流淚了。」

  「是嗎?」沈珍珠有點慌亂,纖指蘸向眼角,果然竟噙著淚水。她急忙拿手巾去拭,哪想手巾觸面,熱淚頓時滾滾而下。

  公孫二娘也是聽過些傳聞的,這時分明明曉幾分,靜靜等著沈珍珠拭幹淚水,道:「你這個模樣,難怪李俶會誤解你。不過……我早就說過:李俶那小子薄情寡義,你離開他最是好事。不過珍珠你太過孤獨,介福昨日與我談起你,說什麼『嚶其……,求其……』的,到底什麼意思我也不懂。」

  沈珍珠報以苦澀的微笑——她的心意,只能永遠藏於心中,永不宣之于口,永遠沉默。道:「那是『嚶其嗚矣,求其友聲』,是《詩三百》裡的話。意思是人不可離群索居,須得有朋友才好。你們不必為我擔心,哥哥和嫂嫂,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又肅容問道:「嫂嫂,那,到底怎樣的一回事?」

  「咱們吳興消息閉塞,我不知道事情究竟。」公孫二娘深深看沈珍珠一眼,覺得還是要將所知一五一十告知她,以防萬一,「今日偷聽其中兩名使者談話,原來回紇可汗薨逝時沒有留下遺詔指明由誰繼任汗位。現在,回紇王庭中已分為兩派,一派擁立大王子葉護,另一派則擁立二王子移地建,雙方均手握重兵互不相讓,眼見要大動干戈。甯國公主想將此事上稟皇上,葉護不准,竟將公主幽禁,公主性命有危險!」

  沈珍珠心裡快速的想著:此事旁人以常理論,葉護為長且屢立戰功,移地建年紀尚幼,理應以葉護為汗;但熟知內情的都知道葉護並非默延啜親子,故而反對葉護做汗王也是師出有名。葉護幽禁李婼這一招,確實極毒極妙:移地建一派若不受脅迫強奪汗位,必會傷及公主,更傷及大唐與肅宗顏面,既有顧忌,就受掣肘;葉護卻可以保護公主之名自居,只要穩坐汗位,無論李婼是生是死,都可以將罪責推向移地建。

  李婼確實極為危險。但相信若不到最後關頭,葉護不會走這最後一步棋。

  現在肅宗尋她的目的何在呢?是想借助她與葉護當年的一點「母子」之情,讓葉護放了李婼?

  她暗自搖頭。肅宗當年既然能狠心讓女兒遠嫁回紇,何曾不當這個女兒已經死去,今日哪裡會這樣大張旗鼓的救她。更何況,葉護既然會與移地建奪汗位,怎麼會顧念當年的情誼?

  然而,李婼終究是因著她,才會遠嫁回紇,現在有難,她就這樣束手相看麼?到底去不去?去不去?

  她的躊躇猶疑全落在公孫二娘眼裡,笑歎道:「妹妹,瞧你這模樣,又按捺不住,想出去走一遭麼?」

  公孫二娘的話如一瓢冷水直灌腸肺,沈珍珠悚然一驚,心道:我在想什麼?這世上哪有什麼事缺我不可,我手無縛雞之力,就算遠赴回紇,又能真正做什麼?我既已決心拋開那一切,怎能再回到那漩流之中,累人累已。

  這一晚,沈珍珠噩夢連連。一時夢到默延啜渾身是血,跌入萬丈懸崖,一時夢見李婼行走於回紇的冰天雪地裡,伸出手,呼喚著「嫂嫂救命!」

  噩夢醒來,全身大汗淋漓。

  公孫二娘自那日後,已經有四五天沒有再來沈珍珠住所。這是沈珍珠與公孫二娘約定的,近段時間不能來往過於頻繁,以免被尋訪的來使查出行跡。

  又三天過去,沈介福夫婦仍沒有來。第四日正午時分,沈珍珠正如常臨湖觀望漁家少女的擣衣嬉戲,卻見一名小廝模樣的搖頭晃腦往湖畔行去,專朝漁家女多的地方鑽躥,每到一處,必停留下來嘰嘰咕咕說些什麼,說完,又朝前方人多處走去。

  至當日傍晚,沈珍珠所居左右人家紛紛交頭接耳,咋舌議論,如撒網般傳開一件驚天大血案:吳興城中沈府大宅昨晚有劫匪侵入,劫財不說,沈家大公子介福、夫人、闔府上下六十餘人全部被滅口,屍橫遍地,慘不忍睹。

  沈珍珠簡單的吃過晚膳,依舊將所居茅屋收拾得一乾二淨。拿起梳粧檯上銅鏡,這自然比不得宮中銅鏡光亮鑒人,鏡中人,或許也不復當年的青春年少。

  她輕輕帶上茅屋的門,天邊殘留著最後一抹夕陽,太湖軟波柔風,三兩艘小舟悠然蕩漾……

  行了近一個時辰的路,才進入吳興城中。

  沈氏本系吳興名門,近百年多出志向高潔或擅長理家置財之士,闔族十分興旺。沈家大宅位處城西南,占地數十畝,朱門高戶,石獅鎮守,威裝氣派。

  今晚的沈府,卻朱門緊閉,門前無家奴守候,門簷下兩隻大紅燈籠死氣沉沉的掛在那裡,沒有點燃。

  這裡很靜,沒有過往的人來喧囂,沒有一絲生氣。

  沈珍珠佇立在門前良久,終於走上臺階,輕輕推開大門。

  門沒有反拴,輕輕一推,便被啟開。

  青石板鋪就的宅中小道,在陰冷月光的反射下,更生出一種深入骨髓的生冷。左右兩側規劃齊整的房屋黑幽逼仄,仿佛兩把冰寒的刀,步步朝她迫進。

  沈珍珠深籲一口氣,踏上青石板的小道,發出輕微的腳步聲響,在這沉寂的夜裡,格外的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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