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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他神情蕭索,好似那年他得知慕容林致要嫁給李倓,在長安郊外,那一份不甘與失落。

  誰知事易時移,每個人都沿著自己命運之輪翻湧起伏,誰能擁這份勇氣,在風起浪湧時,嘎然止步?

  明知不可能,沈珍珠依然還是輕輕開口說道:「安二哥,你止步收手吧!這明月其實在何處看都是相似,這麼多年你只是從來沒有仔細看過而已。你身負絕世武藝,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

  「你永遠會敗人興頭。」安慶緒沒有動怒,說話口吻象極了當年在長安郊外。

  那時他因林致之事橫沖過街,將沈珍珠帶上馬奔至長安城遠郊。沈珍珠說:「你也瘋夠了!」

  他說:「你總是這樣,敗人興頭。」

  「你這叫什麼興頭?滿大街橫衝直撞,不管別人死活,也叫興頭?」沈珍珠這樣斥責。

  當年之景,此際同時湧上兩人心頭,彼此都不禁一驚。

  怎樣開始,就怎樣結束,人生莫非有一條線冥冥牽引?

  安慶緒搖頭道:「我不能收手。珍珠,你說,我現在還有什麼?就算我不做安慶緒了,我還能有什麼?除了我這把劍,我還有什麼?你永遠不可能移情於我,那我,也只能在死前縱容自己一回,我要佔據這鄴城,佔據這大燕皇帝之位,有一天是一天,有一時的快樂就是一時的快樂!」他抬頭看著沈珍珠,有些淒厲的笑:「我生前身後,必定要背負無盡駡名,無人理解,也無人為我辯說一二!那就這樣吧——」

  他邊笑邊扶著石幾坐下,示意沈珍珠也坐,揮指夜空道:「這樣的夜晚實屬難得,我們就不說那些掃興的,不如從咱們相識開始說起,好好的談一晚上的話。」

  正說到這裡,忽然有內侍尖著嗓子在庭院外大聲稟道:「皇上,不好了,劉妃與魯妃在宮中打起來了!」劉氏和魯氏都是安慶緒在「繼位」後納的妃子,兩人素來不和爭風吃醋。安慶緒皺起眉頭,冷冷道:「那就讓她們打!」

  「可是,可是,再打下去,奴婢怕會出人命啊!」

  「出人命正好,朕還正嫌她們煩。」安慶緒仍舊無動於衷。

  「她們大打出手,若衝撞太后的神位——」

  這內侍所指的太后,自然是安慶緒生母盧氏,安慶緒繼帝位後一直供奉生母靈位于內殿中,一聽這話,安慶緒這才起身,對沈珍珠道:「你等我一會兒。」匆匆走出庭院。

  院中只留下沈珍珠一人。

  沈珍珠手輕輕觸著腰間的碧玉小瓶。

  她猶豫著。

  面前有一盅酒,現在這偌大庭院中除了她,再無別人。

  這是下毒的最佳時機。

  十餘年來安慶緒雖然做過數不盡的惡事,對於她,似乎從未有虧欠。

  然而他們掀起這漫天烽火,令得生民塗炭,遍地哀鴻。

  這一刻,也許萬千大唐百姓的性命都握在她手中。

  她可以提前終結所有。

  她啟開酒盅,取出那盛裝劇毒鶴頂紅的小瓶,掀蓋,往酒裡倒下去——

  忽然,手腕一緊,被牢牢攥住,手中碧玉小瓶同時被劈空奪走。

  注:此井現仍在浙江湖州沈珍珠故居。

  第六十六章 帝城塵夢一年間

  「娘娘怎麼這樣糊塗!下毒酒中鴆殺安慶緒,你莫非能不與他共飲?就算鴆殺功成,你又怎麼可能全身脫逃?左右你都是一死啊!」緊緊攥住沈珍珠手腕的人沉聲說道。

  「你!——」沈珍珠轉頭,驚詫的看著面前的玄衣蒙面人。從他的聲音,她已然辨認出他是誰。

  玄衣蒙面人輕輕放手,微略弓身,朝左右迅捷的掃了一眼,語速甚快:「娘娘沒有認錯,我是馮翌。安慶緒恐怕立即要回來,我與他武藝勢均力敵,不能靠近他。現在諸事不宜細說,但娘娘切勿聽信他人之話輕舉妄動,我既然能進入鄴城必定會千萬百計保全娘娘。」停頓半刻,蹙眉凝息,低聲道:「他們回來了,娘娘務必記住我的話——」話音剛落,人已如飛鳥般掠上院牆,一晃眼便不見。

  果然沒一會兒安慶緒便回來了,面上微有惱怒之色,想是那劉魯二妃讓他十分不痛快。

  沈珍珠心中惴惴,思量著方才風生衣的話和陳周下午的突然出現,有些地方百思不得其解。聽風生衣說話的口氣,他應當是憑藉自己卓絕輕功剛剛混入鄴城,他本與陳周都受命與李豫,為何對讓自己鴆殺安慶緒一事,明顯有不同的態度?再說風生衣現在也不是一般的小吏身份,堵然離開長安日久,怎麼向朝廷解釋?

  這一晚,安慶緒果真只與沈珍珠把酒言說往事,再無其他。

  此後很長時間,沈珍珠再未見到過陳周和風生衣。陳周是極聰明謹慎的人,裝扮乞丐的方法必定不敢再用第二次,再說為此事說不定陳周和風生衣已經發生爭執,一次不中,二次不用,陳周大概已放棄這鴆殺安慶緒的方法。風生衣忌憚安慶緒武藝,也不敢隨意涉險入安慶緒的「宮殿」。

  至二月中旬,鄴城內繼糧草不繼後再起恐慌。沈珍珠偶爾聽宮女們議論,說郭子儀不知從哪裡得的主意,在鄴城外四處築壘、挖壕,放漳河水入鄴城,令得城中如遭洪澇,四處積水不泄。鄴城排水本無問題,只因安慶緒佔據鄴城後大興土木,且屬下官員不通水利,將原有的排泄功能半廢半棄,普通年份排水還無甚大礙,但郭子儀施用此灌水之法,使水位日日升高,鄴城如同一水桶,假以不多時日,必會不攻自破。能將鄴城弊病帶出告知郭子儀者,大概非風生衣莫屬。

  在此情況下,安慶緒更加頹廢。治下官吏一來因懼怕安慶緒刀劍,二來知道肅宗收復兩京後對投敵者尚處罰極重,他們身為叛黨,開城投降也是死。左右都是死,不如死守著以求史思明來援後博一線生機。因此,安慶緒麾下幾員大將和官吏倒還盡忠職守,力保鄴城。

  二月底,時勢突轉。史思明親自率兵在距鄴城五十裡處紮營,增援安慶緒。得知這一消息時,沈珍珠正與安慶緒同在大殿中,看見安慶緒只是微揚嘴角冷笑一聲,殿中其他將領官吏多是喜形於色,恨不能歡呼雀躍。

  三月初四三更時分,沈珍珠剛剛入睡,忽覺有人在推搡自己。睜眼一看,卻是風生衣立在榻邊。

  風生衣仍是全身玄衣,道:「娘娘趕快準備,我今晚負你出城。」

  沈珍珠疑惑著:「為何這樣急?鄴城不能攻下麼?」

  風生衣面有憂戚:「時勢緊迫,就這兩日我大唐就要和史思明決戰。」

  「史思明僅十余萬人馬,我大唐三十余萬!你是說,大唐竟不能取勝?」沈珍珠驚道。

  風生衣點頭:「我來回鄴城內外,一直觀察大唐各路軍馬。史思明不可小覷,可我大唐兵馬,……各自為政,魚朝思頤指氣使,焉能不敗。」急急說道:「若大唐兵敗,史思明入鄴城,到時安慶緒自身難保,情況混亂,娘娘你極為危險。今晚我便背負娘娘越城門。」

  沈珍珠心懷頹然,暗暗歎氣,本已站起的,又退坐到榻上。輕聲道:「馮翌,你老實說,你是未得任何人授意,私自來鄴城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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