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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沈珍珠駭倒,俯身近前,喚素瓷的名,素瓷不答。

  何靈依慢慢半轉素瓷的身子,倒吸一口涼氣,眉頭愈發深鎖——柄小刀深深由後背紮入,直至沒刃。方才,正是素瓷,以她的身軀,抵住了崔彩屏刺來的一刀。

  沈珍珠欲落淚,終無淚。這般的姐妹,她也得以自己的一生,來維護她。

  太醫恰在這個時候趕到,正是那位在鳳翔為李俶治過病的太醫。察看傷口、把聽脈息,不停的搖頭,道:「這刀刺入太深,怕已傷及心脈,老朽不敢妄自拔刀。」

  沈珍珠強自斂定心神,道:「她血流不止,先生若再不為她拔刀,她必死無疑。」

  太醫早已見識沈珍珠脾性,乃道:「如此,老朽只有冒險一試。」於是備好止血清創膏藥,讓何靈依扶正素瓷身子,以素帕裹了刀柄,瞑目沉心,咬牙著力,悶喝聲下,霍然將刀拔出。

  原以為如此拔刀,鮮血必定隨之噴湧而出,誰想刀拔出後並未噴出過多鮮血,太醫想是意外,「嗯」一聲,有所思望望何靈依,手腳極快的取出藥物包紮傷口,忙亂半晌,才拭汗道:「老朽盡力救活這位夫人。」這番說法,便是對救活素瓷有著幾分把握,沈珍珠躬身道:「有勞先生。」

  「崔孺人!」不知哪名宮女脫口叫了聲。

  沈珍珠只顧念素瓷安危,渾然忘卻崔彩屏此人。一語驚醒夢中人,如臨大敵往榻上看,卻見崔彩屏斜臥其上,雙目圓睜,那情狀甚是嚇人。宮女戰戰兢兢上前,輕輕推搡叫喚,崔彩屏只是不動。太醫上前探盼頃刻,稟道:「崔孺人油盡燈枯,已歿了。」原來崔彩屏以殘存力氣將刀刺入素瓷後背同時,力竭煙消,氣絕身亡。

  沈珍珠未防崔彩屏恨自己如斯,在臨終時竟然私藏兵刃,欲置自己於死地。然細思之下,自己以一已之身,奪去李俶之愛,崔彩屏、獨孤鏡之輩若要恨她,或是無可厚非。尤其崔彩屏,家遭巨變,神智迷亂中遷怒於她,雖為可恨,更為可憐。只是不知,她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這最後一刻,她到底是清醒還是瘋顛中。於是問詢太醫。

  太醫道:「老朽曾為崔孺人問過脈,她確系失心瘋。只過老朽曾聽說這病症,得病之人,有些並不是全日裡瘋顛,一時好一時壞,好時與常人無異,壞時胡亂說話,甚且打鬥殺人都有,崔孺人或是屬後者。」

  此後數日,沈珍珠日日忙亂辛苦。

  崔彩屏殮葬由她親自操持,崔彩屏娘家已無人,葬禮甚為冷清。

  素瓷情形好一日壞一日,總是昏迷迷糊不醒。太醫再無良策,只雲此傷症太重,以其醫術,只可暫保性命,是否可以清醒,全看素瓷的造化。沈珍珠憂心如焚,思量著若長孫鄂和慕容林致師徒在此,必能藥到病除,然鳳翔一別,這二位翩若雲翔之人,哪裡容易覓蹤。沈珍珠唯令人在長安各處張榜尋醫,可惜應者雖多,能者絕少。

  李俶于十一月初特地著人傳書,言道洛陽克復後事務繁多,短時無法回返長安。因知沈珍珠脖頸有傷,格外的著傳書之人帶來一盒將在洛陽尋得的秘制藥膏。箋短,字亦廖廖幾行,輕輕置於鼻間嗅去,隱約的鐵灰之味。

  李婼居大明宮,常來淑景殿走動,但她自李倓事後性情大變,每日來多是掩泣悲傷,長籲短歎,甚而多萌世事虛浮、避世修行之念,反要沈珍珠時時開解。

  此間惟何靈依行事利落,稍減荷擔。

  白天固然辛勞,夜間寒露沉重,倒愈發難以入眠。剛朦朧寐著,忽然得個激靈,莫名驚醒,殿外枝梢樹葉觸風即落,颯颯有聲;內室太大,呼吸處皆是清冷,比不得廣平王府,每分空氣都溫和熟諗。沈珍珠在這寂夜裡,無比的思量起廣平王府的好處來,修繕一事她曾婉轉向肅宗提及,肅宗不置可否,想著國庫必然是空虛的,兩京雖複,要徹底驅逐叛軍,依舊任重道遠,那沉甸甸的錢幣流水般的淌出去,她也心痛。

  在這般的時間,她自然要憶起李俶。昔日在廣平王府,他每每執筆批卷,繁忙辛勞,她則卷書在側相伴,風淡雲輕的,一頁頁翻看著,室內只焚著若有似無的淡香,恰如那些時日,一抹抹的,從指縫裡悠悠滑走;不經意間與他視線相接,他便擱下筆,含笑扯過她手中半卷書,同看三五頁……那日她久坐站起,不想暈倒下去,將他嚇得不輕,熟料竟是懷有身孕了,他那欣喜之色,她從未見過——他素來無論喜憂,總是淡的,惟有那一次,真是喜至極處。

  已是多久遠的事了,現在想起,如在昨日。勿庸置疑,他是待她極好的。而素瓷,更是肯將命舍出予她。

  她合眼欲寐去,依舊如數日來一般,輾轉中似眠非眠,隱約中更漏一聲長似一聲。冬夜耿耿漫長,地籠熏烤下室中雖然溫暖,口裡卻焦渴難耐,便低聲喚值守宮女奉茶水。

  一盅茶很快遞入帳帷,她半覷著眼,隨手端起喝下,卻是冰涼的,於這漸來漸深的寒冬中,由喉至腹,冷徹通透。她打個寒噤,將茶盅重重擱於榻旁,忖著殿中宮女由何靈依教導,做事向來謹慎仔細,不該如此。事情雖小,她可不計較,然在這宮中若不謹慎從事,些須極小差錯,便會要去活生生花蕊般性命,她不能不好好囑咐那值守宮女一番。於是對簾外道:「當值宮女,報上名來。」

  帳帷外沉默許久,不見回答。

  沈珍珠心頭納罕,親自去掀那帳帷。帳帷流蘇溢彩,來回織數層的雲綿,提到手中沉甸甸的,正隔著帷內帷外兩重光景,連稀疏的月光,都不易透入。

  她怔住——帳外並無宮女。

  惟在側旁,月影斑駁,一人身量高偉軒昂,聽到身後動靜,緩緩的轉過頭。

  沈珍珠肅音低聲:「是你?」

  「皇宮內苑,殿宇良多,真是教人好找。」他誚笑,又正聲:「我來看看你。」

  「怎麼不是來取我性命、興師問罪麼?」她譏言。

  他沉默,似乎在尋覓適合的言辭,說道:「……你的傷,無礙吧。那樣的事,決不會再發生。關於,葉護,是我錯怪你。」

  「原來可汗漏夜造訪,只為道歉而來,」沈珍珠眸光四轉,昏暗中見兩名值守宮女斜倚在地,「你,把我的宮女怎麼樣了?」

  「不過讓她們多睡幾個時辰而已 ,」默延啜不緊不慢朝她走近幾步,「廣平王殿下將你藏掖得好緊,我差些未得進來。」

  沈珍珠省起身上只著中衣,霍的放下帳帷,「既然道歉已過,可汗可以離開了。」

  默延啜停下步,隔著這帳帷,看不見他的身影,更遑論知其表情神色,沈珍珠一顆心只呯呯亂跳,雖是明知默延啜決不會做出她所不願之事,仍是緊張之至。

  然而,她緊張什麼,害怕什麼?連她自己亦不知。

  「我特地向你辭行,」默延啜聲調如常,他本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之回紇王者,無論說甚做甚,都該是這般篤定。然而這句話聽在沈珍珠耳中,仿佛有一些特異的異常,就如騎射,百發百中的神箭手,由提弓、搭箭、中靶,一氣呵成,是由無數歷練而來,那旁人精精計較的每一分姿式,於他們都是慣性使然,若真要他們一板一眼擺來,仍是神箭手,卻失了精髓。

  於是她不由自主問道:「回紇有事發生?」

  默延啜不答。

  沈珍珠狐疑不定,莫非……面前帳帷忽的一晃,左手吃緊,被死力箍著,唇上灼燙,他的唇密密覆蓋於她的。

  她大驚大窘,正要奮力掙扎,他已鬆手、離唇。

  一切幹淨利落,仿佛甚麼也沒有發生。

  他離她這樣近,虎瞳下深邃的光澤,似乎曾有焰火噴湧,終於還是一點點掩埋下去。

  他極力調勻氣息,說道:「回去之前,我會送你一樣禮物。」

  第二日,沈珍珠才知默延啜為何要回返回紇。果然被她當日在平遠茶樓不幸言中——突厥殘部與回紇西北的黠戛斯人乘默延啜不在回紇之際,聯兵南下,兩個月內連破回紇邊礙三城,若再下比爾蘭斯城,過吉爾吉斯河,則富貴城危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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