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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信使玄衣明甲,全身濕透,於室外「咣當」解下佩劍,大口喘著氣與程元振共同進入室內,剛要跪下行山呼大禮,肅宗制止,只道:「前方戰況如何,速速與朕報來。」

  信使仍是一跪下地,拱手垂頭,朗聲稟道:「稟陛下,元帥已于昨日擊潰叛賊,收復長安!」

  肅宗由榻上騰身而起,喜悅之色溢於言表,然這勝利的消息來得太急,宛若不真實,撫案追問:「消息無誤?!」

  信使嗑頭:「千真萬確。」

  話音一落,李輔國已跪拜於地,口呼萬歲,長聲恭賀。他這一跪,連張淑妃、沈珍珠在內,一屋子人都跪下朝肅宗賀喜。

  九月二十七,李俶所率大軍屯于長安城西香積寺灃水東岸,叛軍以安守忠為帥,領十萬兵馬列陣北面,雙方數回交戰,各有勝負。其後,唐軍收得秘報,發現叛軍隱於陣地東面的伏兵,葉護領回紇軍隊將伏兵打得落花流水,雙方複激戰六個時辰至次日淩晨,斬首六萬餘眾,大敗叛軍。叛將安守忠、張通儒諸人均於當晚棄城而逃。

  肅宗眼角已噙了淚花,攬袍朝西向本朝列位先皇跪拜一番,這才招呼眾人平身。忽的想起一事,問道:「回紇軍士可有在長安搶掠?」

  信使道:「元帥曾勸解葉護王子——若在長安大肆搶掠,洛陽百姓必會離心,且待克復洛陽後再說。葉護王子聽從元帥之語,只在長安城外駐紮,未有入城。」

  肅宗更加欣喜,緩緩坐回軟榻,複端起那盞茶,笑道:「我天朝大軍重回長安,百姓定是歡喜不已。」

  「元帥昨日領兵進入長安,秋毫無犯,百姓迎者載道,皆稱『廣平王真乃華夷之主』。」

  「哦?」肅宗端茶的手稍稍一滯,隨即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擱下茶盞,連連點頭,對張淑妃笑道:「俶,實堪委以重任。」

  十月十九,肅宗御駕浩浩蕩蕩由鳳翔出發,回返長安。

  二十二日傍晚,浩大威武的隊伍到達咸陽望賢宮,此時距長安城僅四十餘裡。新任咸陽縣令聞知御駕親臨,領著周旁數百百姓前來奉送果食。肅宗想起去歲逃亡情景,天差地別,人事全非,如今他已為天下之主,再不必如象日般擔驚受怕,更兼長安於上皇手中失,於他手中克復,千秋萬載,此功不沒,心情爽朗,下令停駐望賢宮一夜,明日辰時再出發。收復長安後,李俶之軍已乘勝奔赴洛陽,長安系虢王李巨留守,新皇入京,必得仔細籌備迎駕之儀。

  沈珍珠安頓李適睡下,又去探崔彩屏。此番回京,依張淑妃所想,本是要將瘋瘋顛顛的崔彩屏安置於鳳翔,待局勢大定後再作盤算,還是沈珍珠心中不忍,知悉唐室是要拋棄這可憐女子,堅持要帶崔彩屏同行,所幸一路來崔彩屏每日只昏睡,沒有發病鬧事,不然於皇室面上殊不好看,更為他人嫌惡。

  就著那微弱的燈燭光芒,沈珍珠見崔彩屏臉色微有紅暈,恬靜的沉沉睡著,臉方方由宮女擦拭過,顴骨削瘦突起,唯有這一刻,她還尚存依稀過往美麗。

  「太醫瞧過,沒有別的不妥,她就是最近嗜睡。」素瓷在旁輕輕說。

  素瓷懷中抱著她的孩兒。沈珍珠不放心將素瓷一人留於鳳翔,故對外稱素瓷丈夫隨軍出征,帶了她母子二人同行,因望賢宮內殿宇房室甚少,讓她與崔彩屏、幾名宮女共居一室。

  那孩兒不足三月,如小貓兒般綣縮在素瓷懷裡睡熟。沈珍珠垂頭仔細看了看,低聲道:「這連日趕路,孩子也受苦了。」托住素瓷環抱孩兒的一雙手,歎道:「所幸我們姐妹雖顛沛流離,卻始終能在一處,我也於願足矣。」

  素瓷眼圈一紅,微有哽咽,「小姐,你對我太好了。我,我……出了這樣的事,實在給你丟臉,……今後無顏見老爺、夫人。」眼眶轉動,落下淚來。

  沈珍珠接過孩子,放于另一張床榻上,轉身握住素瓷的手,皺眉道:「你說甚麼傻話,你所受之苦,均因我而起,下回再要聽你這樣這樣說,我可要生氣了。」素瓷伏在沈珍珠身上,先是抽泣,終於慢慢哭出聲。

  沈珍珠遣出所有宮女。望賢宮曾遭叛軍洗劫,咸陽縣令于御駕親臨後匆匆佈設,內侍為她安置的寢殿仍是華美的。彩繪天棚下四盞明角宮燈熠熠發光,西牆是巨幅壁畫《飲宴遊春圖》,壁畫前長幾空空蕩湯——那原是擺放著數件寶物器具,均被叛軍搶掠去了。她掀開那由天棚垂落下來的織金錦緞幔帳,徐徐平躺於闊大的床上。

  殿外,重重落落的人影、火把,甚且聽得到嚴明在外輕輕的踱步和悶咳聲。

  李俶臨走前一晚,曾執她之手,深深凝視,頗有不安。他或是想起兩年前的出征,只因他的一時失誤,致令她遭受諸多苦楚。

  她卻是篤定安然,偎於他懷中,下頷抬起,優美的弧度,「不必擔心,我與適兒,將比任何時候都安全。」李俶千軍萬馬在握之際,皇帝與淑妃就算再存疑心殺意,也不敢對她母子二人動手。若她二人有甚不測,李俶頓起別意,所謂天高皇帝遠,再重演肅宗靈武稱帝之行,豈非大大不妙?

  她記得他曾歎息道:「我與你成親四載,總是聚少離多——」深有愧疚,還待再說,她是明白他心志的,掩口阻道:「既而天降大任於你,珍珠只與你共進退。」旁的話,都不用說了罷。

  他眉尖一揚,含笑看她。她也含笑,由他的面龐,再望向天際一輪新月。

  心中,終究還有一份悵然,他看不見。他也望月,月華新曠,此生還這般漫長,他想要的東西,還那樣多……

  如今,長安漸近。她曾數次遙想克復長安,他受萬民景仰跨馬入城情形,心旌激蕩,他本屬高坐塵寰之上,她曾想過與他並駕齊軀,如今方知一直是他奮力提攜著她,扶助著她,拉著她往前走。

  他與她所恃的,不過是一枚相知的心而已。

  他遠赴洛陽,將與安慶緒決一死戰。安慶緒已近瘋魔,沈珍珠闔上雙目,實不敢卒想這一場戰爭……

  忽然,她隱隱聽到遠處傳來陣陣喧嘩,那聲音開始是極低的,漸漸愈來愈大,她側耳傾聽。殿外,侍衛宮女走動錯亂,火把忽來晃去,映得那氤氳夜空蘊入三分殘血之色,她隔著殿門問道:「什麼事?」

  「某正在令人查看,是陛下所在傳來的聲音。」嚴明在外答道。

  「快快護駕,有刺客啊——」嘈雜中,鴨公嗓般的聲音猝然響起。

  「嚴將軍,快去護駕!」沈珍珠心裡一驚。

  嚴明答應一聲,卻不聞他挪步離開之音,想來答應是答應,人未移動分毫,只作護衛沈珍珠打算。沈珍珠心念轉動,不知何人敢大膽行刺,穩坐靜觀也是上策,遂急急道:「令幾個好手去護駕,將軍快去看視世子!」

  嚴明這才急促答「喏」,步履快捷有力,匆匆往旁側李適殿中奔去。沈珍珠只擔心兒子,正欲打開殿門沖出,省起身上只著中衣,飛跑過去披上外袍而出。

  李適尚未睡著,與乳娘在榻上玩耍,由肅宗所在傳來的打鬥廝殺聲由隱漸現,李適見沈珍珠進來,一骨碌站起,撲入母親懷中。

  嚴明道:「依某愚見,王妃和世子都留在此處勿動,某聽音辯器,此事不用半個時辰便平定。」見沈珍珠微有疑色,解釋道:「王妃或許無法聽清,嚴某習武之人,可聽見此際西南弩弓發射『嗖嗖』作響,大大顯於刀槍交織之聲,定是陛下近前內飛龍使已將刺客團團圍困,才能發駑射殺。現在只恐有漏網之魚四處逃竄,王妃和世子同在一處,由嚴某護衛,某才當其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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