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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珍珠,」默延啜喝住她,「你再聽我說一句——若你有危難,我豁出性命也會救你。可我身為可汗,我回紇人百年來長居漠北苦寒之地,其中苦楚艱難,你該深知。若時機得宜,我亦決不會放棄前代諸汗夙願。這二者,並不矛盾。我也不想欺瞞你。」

  「怎見得不矛盾?」沈珍珠霍的轉身,「若有一日你敢侵我大唐,我與你、葉護便是仇敵,珍珠就算百死莫贖,也不屑於你來相救!」

  冷冷一笑,接著說道:「更何況我大唐現時雖然勢弱,有求於你,但自高祖太宗開國以來,奠下百年基業,豈是你想拿到手,便能到手?別的不說,郭子儀元帥麾下三千鐵騎,便絲毫不遜於你回紇,兩虎相鬥,且看是誰耗得久?你回紇雖滅突厥,但仍有突厥殘部依附番國,意圖捲土重來,你南望中原,怎不擔心後院失火?我幼讀詩書,記古語有云: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此三資者,可汗你備有幾資?且大唐內亂,你若有劫天下之心、之舉,本是不義不名,攻天下之所不欲,可能成功?若你約我所談國事就是這件,恕我不再奉陪。」

  說畢,舉步離去,卻覺袖口一緊,默延啜不知何時已牽住她長長袖襟,她愕然,連忙揮袖甩開,默延啜並不勉強,鬆手退後,凝視她,眸中傲慢霸氣微散,「多日來,我極想見你——」

  「我道何以如此熱鬧,可汗竟也在此!」李俶聲音驀的平地響起,沈珍珠倏然抬頭,李俶錦衣玉帶,優雅自若,不知何時已立于梯步處,緩步朝她二人走來。

  沈珍珠沒料到李俶竟會來此。他笑意盈然,隨意與默延啜招呼問安,然沈珍珠觸其雙眸,灰黯中冷意若隱若現,她心如鹿撞。纖手生疼,被李俶手掌大力攫住,皺眉不敢作聲。今日她來見默延啜,未及告訴李俶,若他聽到方才自己一番言論則罷

  ,若剛巧方至,怕會引起誤解。此時暗暗生悔,頗有愧疚。

  默延啜笑道:「本汗湊巧與王妃在茶樓相遇,多談幾句,殿下不會生隙吧?」

  李俶泛笑:「可汗真會說笑,珍珠之命亦賴可汗幫手相救,李俶若要生隙,早就不是這般模樣。」

  默延啜拱手告辭。

  李俶攜著沈珍珠的手,帶她下樓、上轎、至行轅。穿行過重重院落,將至所居庭院時,他漠然鬆手,搶步在前,將沈珍珠、嚴明及眾侍從宮女拋在身後。

  沈珍珠從未見他對她這樣,知道他確實極為生氣,偷望一眼嚴明,嚴明緩緩搖頭,暗示他也不知李俶為何突然來到那茶樓。

  她心中有愧,忙緊步上前,輕輕去拉他的衣袖。他微有一怔,卻不回頭理她,稍稍用力,將她推開,自己一步邁入房間,沈珍珠跟著進去。

  「嚴明進來!」李俶負手轉身,對外喝道。

  嚴明聽李俶的聲音語調,已知今日情形大大不好,答應著進來,肅立在旁。

  李俶面色已是鐵青,因昨夜處理公務,一宿未睡,雙眸在冰冷寒意中沁出幾縷血絲,勉強壓抑怒氣,咬牙一字一頓說道:「本王讓你寸步不離保護王妃,你是怎麼做的!」

  「屬下失職,願領刑罰——」嚴明揣摩李俶脾性,若強詞狡辯,只會更加惱怒,莫若低頭認罰。

  沈珍珠知這刑罰至少是三十大杖,此事因自己而起,怎忍讓嚴明牽連受過,待嚴明剛說完,便急為他求情告饒,對李俶道:「這不關嚴將軍的事,是我令他暫時離開!」

  「閉嘴!」李俶閃電般轉眸視她,眸中通紅,如火似熾,沈珍珠未曾防他狂怒至此,心下發怵懵懂,不由自主後退兩步。

  李俶雙眸直視沈珍珠,似已將怒火轉移,不再看嚴明,揮袖指向他站立位置,喝道:「出去!」

  嚴明渾身一震,急急退出,不忘將房門緊緊帶上。

  「俶,」沈珍珠有些緊張的看著他,急欲解釋,李俶冷笑一聲,長靴踩著地氈,喀喀作響,朝她趨前一步逼來,她下意識後退,他揚眉再作冷笑,緊抿雙唇,狠狠逼將過來,那淩然壓迫氣勢全然堵住她下面想說的話。

  她委實心虛,見他走近佇立面前,屏息試探般的再去拉扯他腰間佩玉,嬌怯之容畢現,希望能稍稍平息他怒氣,李俶卻將手大力一揚,她踉蹌著後退數步,聽到「呯」的巨響,身後屏風被撞倒,疏拉拉委地攤開。

  她腳下不穩,滑倒在屏風上,手腕微疼。那屏風是玄宗以來流行民間的九疊屏,手腕該是不慎被折疊處鎏金泡釘劃破。

  他也不來扶她,只慢慢弓下身,冷冷看她,忽的發出一聲謔笑:「好個湊巧碰上,若我今日不去那茶樓,你與他是否要閒談整日,樂不思歸?」

  「今日之事,是我有錯在先,可是——」沈珍珠仍然試圖解釋。

  「休說可是!」李俶斷然喝止:「你我心知肚明——我也不是第一回親眼目睹——你們敢這般視我如無物?!」

  沈珍珠怔怔望著他,頭腦混亂,思緒如麻草盤根錯節,理不清該從何處想起,該由何處理會他的話語。

  便橋……洛陽……篝火……

  那日便橋情形,李承宷或崔光遠自然會一五一十報諸李俶。李俶何其聰明,早在回紇,定就知道默延啜之心,及至與默延啜共救她出險,仍對默延啜不失防範。——他一直對她與默延啜心存疑心戒心,卻不親口向她問詢印證,原來不僅在李泌眼中,她是如此不堪;就連他,深心所懷,怕也不是全部釋然。

  想至此處,腦中原存一些混沌,立時霍然——那日篝火旁,她身著的裘衣本是掉落在營帳外,她生恐出去再遇默延啜,故忍凍未出去拾取,然而第二日醒來,裘衣已在營帳內;她明明合身伏於酒醉的李俶身上,料無不著涼之理,為何醒來卻無任何不適症狀?莫非——他是佯醉?

  他不信自己,從來不信。或者不僅默延啜,她曾被安慶緒囚禁,他或許偶然午夜回想,猶心存疑竇。

  既然如此,他為何信誓旦旦,柔情似水。是愧疚,是憐憫,還是因為她是適兒的母親?

  他是要欺她,還是欺瞞他自己?

  他如今對她,尚存愧疚,也系如海深情。然而,時日一長,愧疚自會慢慢消散,所謂情深一片,終會如雲如煙。

  原來她一意想抓住的,一意昂首以對,不舍不棄,不退不避的,只是這樣……

  李俶驀地收口。他激憤狂怒之下,口不擇言,此際話一出口,倏的失悔。

  她原本面色暈紅嬌俏,俄而紅暈漸收,白若玉瓷,不見一絲血色,眸子幽幽與他若對若離,一時若失神悵惘,一時若痛楚難當。

  他驚痛,提手就去扶攜她,急急解釋道:「珍珠,你——,我——我暈頭了,我胡說一氣——」觸手處只覺她雙手冰涼,身子微微發抖,心中愧恨無以復加。

  沈珍珠任由他慢慢扶起,依然是那怔忡失神的模樣,既不生氣,也不抗拒,渾然進入自己的天地。李俶焦急,攬住她肩頭,連連喚她的名字。急切的要在她臉上捕捉一點訊息,怒也好,氣也罷,卻似乎甚麼也不能抓住。

  腦中無數念頭掠過,以為已過千百年,其實不過瞬息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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