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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門「吱嘎」一聲開了,我緩步走進去,此時眼前的岳白川一身便裝,已非早先那個氣魄非凡的總督,倒真是像個教書先生。只是此刻的他,全然沒有鬥敗的狼藉相,卻一派平和的景象。仿佛參禪的老僧,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暮色沉沉,雪色皚皚。

  我轉身把門闔上,再看他時,他依舊未曾轉頭,只是自顧在他的世界裡面,我此刻才明白子軒說的,他好似料定了這一切。

  心中忽地閃過一絲詫異,可看著手中的妝盒,便打消了那些想法。冷冷看著他,也許,這僅僅是他的一面假像而已。這等人,合該有更深的心機……

  一時間,腦中浮現出羽君的淒慘境況,心中不禁一痛,又想到莫筱言賣身葬母,卻投到生父家中為奴作婢,倍感淒然。看著眼前的人,越發覺得他可惡之極,愛他的女人終其一生無怨無悔,卻換得滿身傷痛,半生淒慘;同樣是他的女兒,莫筱言未曾得到過半點父愛,只有無數眼淚和滿心悲戚。而他,卻過著二十年的奢華生活,最後竟成了朝廷的大蠹。想到此處,心中忿恨之火難抑。

  不是因為暫居這個身子,只為世間癡心女子,只為這可憐的孩子,未假思索,我冷冷道,「岳老爺,難得的好興致啊,這時候還有心情看景。」

  他轉過頭看著我,「你?」他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旋即又有些模糊,頓了一頓,我繼續說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是此刻你正想著的吧?」

  他看著我,未置可否,眼神依舊恍惚。我冷笑著看著他說道:「真不愧是狀元,讀書讀得滿眼黃金屋,抱得顏如玉,岳總督岳大人,小女子好生佩服。」

  他苦笑一下,沒有說什麼。

  「知道你為什麼失敗麼?」我直直地看著他,問道。

  「失敗?」他悵然地歎了一口氣,搖著頭,仿佛滿是無奈。「從十六年前,就註定是這樣的結局,哪裡還有什麼為什麼。」

  「十六年前?」心中微微一絲訝異,十六年前?那不就是他初中狀元之時麼?為什麼說是註定呢?

  他看向窗外,繼續說道:「我怎麼會跟一個丫頭說起這些,有什麼用?」

  腦海中頓然一片模糊,我繼續追問道:「為什麼?」

  「命運。」他只給了我兩個字。

  聽到這兩個字,我怔了一怔,命運的說法自這樣的人口中說出,心頭不禁一陣噁心。他的命運不過都是自己的選擇,僅此而已。看著他,我冷笑道:「命運?所謂的命運,不過是拋棄自己心愛的女人,連自己的骨肉都不顧及,一心選擇榮華富貴,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這就是那個羽君心心念念的百川麼?那個單純的書生,那個曾經寫下,「定不負相思意」的嶽百川麼?想至此,心中不禁淒然。

  「你?」他轉過頭,驚異地看著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想問我怎會知道,是麼?」未及等待他回答,我又繼續說道,「凡世間事,無一能瞞過天下人。所幸天道昭昭,公道自在人心,前有因後必有果,自作孽不可活,你不過是自食當年惡果而已。」

  他愣了一愣,苦苦地笑著,口中念著「前有因,後必有果,自作孽,不可活……」恍惚中,他低聲問道,「你是誰?」

  「我?」我哼了一聲,「我不過是匆匆而過看不慣世間不平事的路人!」

  「路人?」他愕然看著我。

  我取出首飾盒,把那長命鎖放在桌上。他一看到鎖,瞬時站起身來,走到桌前,仔細端詳,手卻不停地顫抖。他拿起鎖,看著我,激動地問道:「你怎麼會有這鎖?你認識羽君?她人在哪裡?你知道麼?」

  「她?」我苦笑地看著他,他還記得她麼?

  「她在哪裡,過得可好?」岳白川的聲音有些顫抖,卻透著萬分緊張。

  這會兒知道緊張,這會兒才問她的境況,我冷冷地看著他,緩緩地決絕道:「她,死了。」

  「什麼?」就像被人抽去了靈魂一般,他瞬間變成一個潦倒的老人,手裡拿著那個長命鎖,只是呆呆地坐著,什麼也不說,只念叨著,「」定不負相思意「,羽君,你一定怨我,是麼?」

  我看著眼前的他,驚覺他的心痛,心中某處柔軟仿佛被觸及,深吸一口氣,還是決定完成羽君的心願,於是把那遝他寫給羽君的信拿出來,遞到他手邊,「這是你給她的信,她一直存著。」

  「信?」他回過神來,雙手顫顫巍巍地拿起那些他曾經寫給羽君的信,一封一封看著,一邊喃喃自語,「你一定怨我的,對麼?羽君,你一定恨我的,是麼?」

  聽到這些,我不禁苦笑,恨?羽君會恨麼?愛過她卻不懂得她,卻憑什麼擁有那份深情?「她就該恨你的,就該怨你的,可她憑什麼不怨,憑什麼不恨!你這個敗類!你憑什麼值得她為你至此?」憤然間心頭滿是苦澀,久抑的憤懣感覺瞬時全數湧上心頭,為什麼從來都是女人不怨不恨,為什麼從來都是女人無怨無悔?

  「羽君,她不怨我?不恨我?」

  我看著眼前的嶽百川,期待的目光中夾雜著苦痛,他問我的語氣竟然是那般小心翼翼。我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告訴自己一切都是別人的事情,我只需要幫羽君轉托那封信。也許,個人自有個人天命,我連自己的命數都無可奈何,又怎去管得了別人?

  緩緩打開妝盒,我取出了最後一封信,「這是她寫給你的,你自己去看。」把信丟給他,長舒一口氣,也許這就是羽君的最後心願了吧,終於把這些都交給他了。

  看他視若珍寶地打開那封信,我的心瞬間不再那麼苦痛,或者,他還是愛過的,既然愛過的,一切也許就是值得的。

  走到窗前,不再看嶽百川,外面的雪花再次飄灑,冷冷地拍在臉上,時刻提醒著我,此間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存在。怔忡地看著外面,突然間,想起那許多年前與他看過的那場雪,漫天大雪,我記得的,他,還記得麼?

  「君當做磐石,妾當如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卻已不再。夜夜思君不見君,方知君已不再來。羽君,你竟然不恨我,羽君,你竟然不怪我,為什麼?」聲音漸漸哽咽,漸漸不再有聲音,我回轉頭——他竟然哭了,眼淚順著他的眼角緩緩流下,他埋下頭,手中緊握住那封信,渾身顫抖。

  第一次見一個中年男子這樣慟哭,刹那間,我突然覺得羽君仿佛沒有空等。

  緩了片刻,他又絮叨:「故地,恐不堪回憶,不若離去。羽君,我來杭州找尋你這麼久,你卻離開這裡,難道這真的是天意?上天為什麼讓我們天人永隔?」

  我心中一空。這些話還有什麼用,羽君再不可能聽得到,緣分早在十六年前就已經斷了,天意?究竟是天意還是人心?

  也許羽君可以安心了,畢竟這個男人,未曾忘記過她。也許,這就是她要的愛情,只有癡癡地守候,守候著當年的愛情,守候一生,無怨也無恨,也許這就是她的幸福。

  「該說的,我都說了,岳總督,你好自為之。」我轉身要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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