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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她再次否了秦國公的提議,毫無商量的餘地。夜天淩但笑不語,將龍雕玉盞輕輕把玩于修長的指間,深邃目光鎖定秦國公,順帶著亦看過長定侯等老臣,當然,並沒有漏過鳳衍。如今還擋在面前的,唯此而已了。他緩緩坐直了身子,杯盞之中冰色清冽,倒映出一抹沉冷鋒銳的光澤。

  聽了皇后的話,秦國公昂首向前,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據臣所知,皇族中並沒有十分合適的人選。」

  皇后一笑,笑中隱透靜涼,「照此說來,皇上若不納卓雅公主為妃,我朝便要拂了吐蕃贊普結親的美意了?」

  「娘娘所言不差。」秦國公一抬頭,只見皇后含笑回眸,對皇上道,「陛下既已答應吐蕃和親的請求,自不應食言。但遠有吐蕃習俗禁忌,近有華毓公主喪子之痛,卓雅公主也不宜入宮為妃。秦國公既然找不出和親的人選,臣妾卻有個法子或能兩全其美。」

  皇上唇角淡噙薄笑一縷:「皇后但說無妨。」

  玉簾光影細細搖曳,灑上簾後之人柔和的側顏,一道清利的目光穿透那晶瑩光色,皇后居高臨下,看住秦國公,「卓雅公主與皇上有兄妹親緣,不宜婚嫁,若願東來,可封為長公主,親善待之。素聞秦國公的孫女儀光郡主才貌出眾,品德賢淑,宗室諸女無人能及,可晉公主封號,下嫁吐蕃贊普,以成兩國和盟之親。」

  輕描淡寫,寥寥數語,秦國公驟然變了臉色,幾疑自己聽錯了話。震驚抬頭,只見珠簾後秀穩儀容沉著淡定,其旁皇上無波無瀾的聲音傳下來:「准奏。」

  簡短的兩個字,便決定了一個女子要離開天都,遠嫁吐蕃,或許終其一生都難以再回故土。從此之後萬水千山,與親人天各一方,縱有公主之榮耀,卻是萬里飛沙,千里荒涼,生離死別。

  殿上透心而來的目光深涼似水,秦國公又驚又氣,渾身發顫。此時才明白過來,皇后,更確切說昊帝,這是敲山震虎,警告這些從內政到外戰,甚至後宮之事都要指手畫腳的老臣們,他的容忍到此為止。

  順者昌,逆者亡,這就是皇權。

  殿下諸臣尚未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卻聽湛王潤朗的聲音響起:「秦國公為君分憂,忠心可貴,儀光郡主以公主身份出嫁,臣以為秦國公可加封太公,以彰榮表,請陛下恩准。」

  皇上淡淡道:「湛王所言極是,便依此奏。傳朕旨意,秦國公加為太公,封儀光郡主為公主,擇日和親吐蕃。」

  太公封號雖然尊榮,但毫無實權,這相當於完全架空了原本在朝中舉足輕重的秦國公,群臣此刻都已體會出些山雨欲來的意味。一朝天子一朝臣,昊帝的手段這幾年來人人心有體會,現在再加上一個外柔內剛的湛王,不知不覺中竟已改天換顏。所有人都像處於一鼎悄然升溫的溫水中,等真正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是最後水沸湯滾,無力掙扎了。

  「陛下!」秦國公出席跪至階前,「臣……」

  「秦國公還有何異議?」禦案後一聲詢問,十分清冷。

  「臣領旨謝恩!」秦國公不能拂抗聖旨,但心裡驚恨不已,一張老臉漲得紫紅,雙手微顫,「但臣還有話要說,陛下遲遲不肯冊立妃嬪,臣不敢苟同!即便卓雅公主不能入宮,陛下也該選賢德之女子立為妃嬪,同主六宮,方為社稷之福!」

  此話分明是暗指皇后失德,湛王朗朗俊眉不易察覺地一動,不由抬眼便看向卿塵。卿塵安靜地坐在夜天淩身側,唇畔淡笑非但不減,依稀更見加深。眼眸底處不見憂喜,只一味深靜下來,幽湖般斂著宮燈麗影,澄透無垠,無意觸到湛王目光的時候,淡淡暈開一層細碎的觳紋。

  他看著她,神情間有著憐惜的柔和,似是在問她,很久以前他給不了的,現在那個人是否能給她?然而那目光並不咄咄逼人,只無端讓卿塵覺得溫暖。

  卿塵淡淡地一笑,便聽夜天淩說道:「朕後宮家事,自有分寸,不勞秦國公操心,此事不必再提。」

  秦國公執意再奏:「天子家事當同國事,臣豈敢不為陛下憂慮?臣早多次諫言,陛下登基數年,始終無嗣,國無根本,何以所托?請陛下以社稷為重,江山為重,聽從眾議,莫要再一意孤行!」

  天子無嗣,國將如何!卿塵霍然抬眸,目光直刺秦國公,大殿下闔然死靜。

  眾臣皆知,以前曾有臣子在朝中提過皇嗣的問題,惹得皇上怫然不悅,此後沒有人敢當朝再議此事,唯有秦國公和幾個老臣一味上表奏諫,卻都被留中不發。卿塵心底恍然,夜天淩不讓她看的那些奏疏,並不單純是請立妃嬪的諫議,他不願她見到這些,是怕觸及她心事,一片苦心。

  秦國公之語,似密密細針揉入心頭,流雲廣袖低垂,卿塵纖細的手指緊緊扣住鳳座之旁的浮雕,指節蒼白,面上笑容卻紋絲未動,只是那目光已如冰雪,漸透寒意。

  窒息的感覺,像是被人緩緩壓入水中,越沉越深,越深越冷,明明可以掙脫,卻心灰意冷,動也不能動。

  此時,大殿中忽然冷冷響起皇上的聲音:「朕尚安在,你們便急著考慮儲君,是盼著朕早些讓出這個位子,讓你們安心嗎?」

  這話說得極重,滿朝文武驚出渾身冷汗,秦國公張口結舌,匆忙叩首:「臣……臣不是這個意思,臣不敢!」

  「哼!」皇上一聲冷哼,「不敢?我看依你所言,江山社稷都要毀在朕手中了。」秦國公驚惶不敢再言,殿下左右兩席窸窣一片衣衫碎響,群臣紛紛離座,跪于一旁,烏壓壓直到外殿,盡是低俯的錦衣帽冠。靜若死域的大殿中,只余秦國公沉重的呼吸,一聲又一聲,似已不勝負荷,隨時都要被扼斷在咽喉之間。

  輝煌金玉琉璃燈在禦案前轉過一抹浮沉的暗影,皇上刀削般堅毅的輪廓籠在其中,喜怒難辨,唯見玄袍之上飛揚倨傲的金龍,不怒自威,森然迫人。

  「朕今天告訴你們,即便朕無子嗣,卻上有兄,下有弟,兄弟皆有子有女,皆是夜氏皇族的血脈。我天朝福祚綿長,江山亡不了。今日往後,若有人再提妃嬪子嗣四個字,以謀逆罪論!」

  擲地有聲的話,前所未有的決斷,不但驚呆了群臣,更讓卿塵如遭雷殛。他竟回護她至此,卿塵癡癡看著夜天淩冷如堅玉的側顏,一股洶湧的熱浪漫過心頭,直沖眼眶。她匆忙一揚眼睫,傲然抬頭,留在群臣眼底的是高高在上的微笑,母儀風姿,清華奪目。

  §下卷 第二十七章 除卻巫山不是雲

  一路未語,龍輦御駕落停凝雲殿前,卿塵與夜天淩步下車駕,穿過明階禦道,腳步卻越走越快,身後內侍宮娥急急跟隨,幾乎是要小跑起來。夜天淩陪在她身邊走了會兒,突然快走一步,伸手將她挽住:「清兒。」

  晏奚、碧瑤等都知趣,忙帶著侍從們遠遠屏息退開。

  卿塵被夜天淩攔得腳下一個踉蹌,卻不曾回身,只站定看著前方,雕欄玉砌,瑤池天闕,皆盡迷濛一片。

  夜天淩輕輕扳過她的身子,卻見明玉燈下,清光隱隱,她臉上已是淚水成行。

  「清兒。」他皺眉低聲喚她,有一點兒欲言又止的歉意。

  卿塵抬頭,忽然猛地撲入他懷中,力氣之大竟推得他後退一步,險些撞上身後的簷柱。「四哥,給我個孩子。」卿塵聲音微啞,直視著他的雙眼,華柱暗影落在她的臉上,投下難以化開的濃濃悽楚。

  夜天淩眉心驟然蹙擰,看了她半晌,環在她腰間的手緊緊勒住了她,他低頭,慢慢說道:「我雖然說過你要什麼我都給你,但是清兒,不要為別人來要,尤其是這個。我不喜歡你帶著任何的目的跟我說這樣的話,不管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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