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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他將天帝幽禁在福明宮,廢黜奪權,卻又不允許任何人看到天帝的蒼老病態,一手維護著一個帝王最後的尊嚴。他將天帝當作仇人來恨,同時又以一種男人間的方式尊敬著他。

  生恩,養恩,孰輕孰重?站在這樣混沌的邊緣,橫看成嶺側成峰,誰又能說得清楚?

  卿塵回到寢宮,夜天淩今日一直在召見大臣,到現在也沒有空閒。秋深冬近,天色黑得便越來越早,碧瑤已來請過幾次晚膳,卿塵只命稍等。碧瑤也知道皇上每天晚膳一定在含光宮用,這已經成了宮中的慣例,只是不知今天為何這麼遲。

  再等了一個時辰還是不見聖駕,派去致遠殿的內侍回來,卻說皇上不知去了何處。卿塵隨意步出寢宮,在殿前站了會兒,便屏退眾人,獨自往延熙宮走去。果然不出她所料,夜天淩正一人坐在延熙宮後苑的高臺上,正望著漸黑的天幕若有所思。

  卿塵步履輕輕,沿階而上,待到近前夜天淩才發覺。她在他面前蹲下來,微笑仰頭看他:「讓我找到了。」

  夜天淩也一笑:「找我做什麼?」

  卿塵道:「這麼晚了,領回去吃飯啊。」

  她含笑的眼睛清亮,如天邊一彎新月,那樣純淨的笑容,帶著溫暖。夜天淩搖頭失笑,拉她起來:「過會兒吧,不是很有胃口。」

  卿塵牽著他的手坐在旁邊,托著腮側身看他:「那我做給你吃,會不會有胃口?嗯……現在蟹子正肥,倒可以做那道蔥薑爆蟹,若是想清淡點兒,咱們吃面好不好?不過就怕做出來你不喜歡吃。」

  夜天淩微微動容,低歎一聲,握了她的手:「我沒那麼挑剔,你想把尚膳司弄個人仰馬翻?」

  卿塵俏皮地眨眨眼睛,柔聲問他:「見了一天的人,是煩了吧?」

  夜天淩笑意微斂,淡淡道:「今日一天,我罷了五州巡使。」

  卿塵先前不知道這事,不免吃驚:「這才第一批十二州巡使入朝,怎麼就罷了一小半?」

  夜天淩低穩的語氣叫人聽著發冷:「鶴州巡使吳存,一入天都便攜黃金千兩拜訪衛府,朝中三品以上官員十有八九受其賄賂。江州巡使宋曾,昨夜在楚堰江包下十餘艘畫舫宴客,與人爭搶歌女,大打出手。吳州張永巡使,連自己州內管轄幾郡都不清楚,還要我告訴他。這江左七州出來的官吏真是叫人長見識了。」

  卿塵聽得皺眉,略一思量,卻緩聲勸道:「話雖如此,但連續罷黜官員,是不是有些操之過急?朝中難免會惶恐不安。」

  夜天淩道:「殺雞儆猴,正是要讓他們都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樣的官吏。借這次清查國庫提調罷免一批官員,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本便也是這個道理。」

  卿塵道:「清查國庫牽連甚廣,眼前還沒有完全穩下局面,只怕給人以可乘之機。」

  夜天淩想起今日戶部的奏報,眼中透出一抹極深的鋒銳,沉聲道:「你可知道,如今太倉儲銀僅余四百萬兩?聖武一朝,四境始終征戰不斷,原本便極耗國力,哪裡再經得起這些人負國營私,中飽私囊?國庫尚且如此,各州也一塌糊塗,江左七州號稱富庶天堂,卻只富在吳存、張永這些官吏身上,于國於民,沒有半點兒收益。四百萬兩儲銀,每月光是天都官員的俸祿便要三十萬,拿什麼去安撫邊疆?若哪一州再遭逢天災,又拿什麼應急?斯惟雲治水的想法你也看過,今年雨水適中,各處江流平穩,正是應該著手實施,卻就因此一拖再拖。清查一事刻不容緩,勢必行之。」

  卿塵靜靜看向他。天帝在位這二十七年,平定邊境,廢黜諸侯,將穆帝時的混亂不堪整治到今天已屬不易,只是終究沒有壓過仕族勢力。閥門腐朽,仕族專權,國庫空虛,稅收短缺,帝都中只見紙醉金迷,卻誰管黎庶蒼生苦於兵禍,傷於賦役?閥門貴族高高在上,便是連皇族都難遏其勢。九州之中,百廢待興,四海之下,萬民待哺,他一手托起這天下,背後是多少艱難?

  夜色深遠,天星清冷,在他分明的側臉投下堅毅與峻冷,卻牽動卿塵心中柔情似水。她自然不是反對他清查國庫:「這一仗要打,就只能贏,不能輸。要贏得漂亮,就必得有深知下情,手段得力之人才行。」

  夜天淩其實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難,就是難在這個人上。」

  卿塵有一會兒沒說話,靜靜看著漸黑的天幕,稍後方道:「有一個人。」

  夜天淩頓了頓,不必問她說的是誰,只是道:「那就更難了。」

  卿塵道:「但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天下的財政,也只有他鎮得住那些閥門貴族。」

  夜天淩道:「正因他比誰都清楚,所以可能會是最大的阻礙。」

  卿塵沒有反駁他,微抿著唇,將下巴抵在膝頭,心中無端泛起遺憾。

  那年秋高氣爽,煙波送爽齋中清風拂面,她曾聽那人暢言心志,深談政見。揚眉拔劍的男兒豪氣,白衣當風的清貴風華,有種奇異的震撼人心的力量,深深讓她佩服。早在那時,他便看清了天朝的危機,高瞻遠矚,立志圖新。他籠絡仕族閥門,同他們虛與委蛇,何嘗又不是知己知彼的探求?唯有知之,方能勝之。

  富國強民,盛世中興,這都是不謀而合的見地啊,他會成為最大的阻礙嗎?如果要親手摧毀這些,不知他心裡又將是什麼滋味。

  權力這柄雙刃劍,總是會先行索取,能得到什麼,卻往往未知。

  卿塵收拾心情,抬眸說道:「四哥,太可惜了啊!」

  夜天淩看向她:「清兒,你實話告訴我,之前常和我說的一些建議究竟有多少是你自己的看法,有多少是他的?」

  卿塵笑笑:「你看出來了。」

  夜天淩淡淡一笑:「我瞭解你,而且,也不比你少瞭解他。」

  卿塵想了想:「他以前和我聊過太多自己的想法,其實我都有些分不清了,很多你也贊成,對嗎?」

  夜天淩道:「治國經邦,他確實有許多獨到的見解。此事若他也肯做,就有了十足的把握。」

  卿塵道:「皇祖母曾囑咐過,你們不光是對手,還是兄弟。」

  太皇太后的臨終遺言,夜天淩自不會忘記,說道:「我還答應過皇祖母,絕不辜負這份江山基業。待為皇祖母建成昭甯寺,以後每做成一件大事,我便要在寺中修一座佛塔,皇祖母知道了,定然欣慰。」說著他將手枕在腦後,仰身躺倒在高臺玉階之上,深深望著那廣袤的星空。

  卿塵亦如他一般躺下,靜靜仰首。一道寬闊的銀河絢爛如織,清晰地劃過蒼穹,天階如水,繁星似海。躺在這樣的高臺之上,人的心靈隨著深邃的夜空無限延伸,仿佛遨遊乾坤,探過宇宙間遙不可知的神秘,而生命在這一刻就與無邊無垠的星空融為了一體,永無止境,寧靜中充滿了生機。

  兩人似乎都陶醉在這樣的感覺裡,誰也不願說話打破此刻的寂靜。四周只聞啾啾蟲草的低唱,微風撫過面頰,所有的煩惱與喧囂都如雲煙,湮沒在清明的心間,不再有半分痕跡,反而更使得血脈間充斥了鬥志昂揚的力量,夜天淩忍不住緩緩握起了雙拳。

  羅裳流瀉身畔,青絲如雲,卿塵伸出手,星光縈繞指間,一切都像觸手可及。她輕聲道:「四哥,皇祖母一定在天上看著我們呢,還有母后、十一,或許,也還有我的父親和母親。我常常很想念他們,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只因為有了他們,我才是現在的我。」

  夜天淩側頭看她,突然想起什麼,拉她坐起來,將一樣東西遞到她面前。

  繁星之下,一串晶石托在他的掌心,點點瑩光通透,泛出淡金色純淨如陽光的色澤,竟是那串鈦晶串珠,夜氏皇族專屬皇后的珍寶。卿塵驚喜地接過來,心裡竟難抑一陣激動,並非因為寶飾貴重,這已是第八道玲瓏水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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