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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七


  長久以來縈繞心頭的疑惑,在太皇太后的一席話中撥開雲霧,夜天淩此時眼前盡是母親的容顏,渺遠,淒清,掩在憂傷下的那雙眼睛曾經多少次暗暗留駐於他,他又曾經多少次報以冷漠與怨恨。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獨自轉身面對著空闊寂靜的大殿。二十七年前,他的母親就是在這裡發下誓言,用一生的笑容換取了他的平安。一股悲愴的情緒直沖上心頭,他非但沒有體諒母親,更加沒有保護好母親。孤星蔽日,這個荒謬的預言原來從他出生那一刻起便緊隨著他,莫不平啊,還真是不愧他天朝星相第一人的名號。他幾乎要笑出聲來,堪堪嘲弄自己的自負,事實真相,果然總是千瘡百孔。

  突然間,他耳邊響起卿塵淡定的話語:「皇祖母,皇上怎麼會恨您呢?若不是有您護著,我們哪裡能有今日,天朝又怎麼會有現在這番局面?我們讓皇祖母這樣操心,該請您不要怪罪我們才是。」

  夜天淩陡然醒覺,回身重重跪在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孫兒多謝皇祖母!」

  太皇太后不讓他再說,只是伸手握著他,滿目欣慰看向卿塵:「好啊,我沒看錯我的皇孫,也沒看錯你這丫頭,總算不枉我讓天帝把你指給了淩兒。丫頭,你當初跪在我這裡說不嫁的時候,心裡可害怕?」

  卿塵吃驚道:「皇祖母……」

  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沒有老眼昏花,你真以為一個孫仕,便能讓天帝做出那樣的決斷?」

  卿塵眉梢輕揚,匆匆瞥了夜天淩一眼,他亦望她,黑亮的眼中浮起淡淡的暖意,可與那時雨中兇狠的樣子判若兩人。她忍不住就暗中瞪他,他抱歉一笑,似也想起當時來。

  只見太皇太后眯著眼睛端詳過來,卿塵低聲道:「什麼都瞞不過皇祖母。」

  太皇太后召殿外的女官取來印璽,擬下一道懿旨交道卿塵手中,「這是皇祖母能為你們做得最後一件事了,你們今天替她求情,這道懿旨用還是不用,也都在你們自己。」

  雖然以後夜天淩要處死殷皇后易如反掌,但若是太皇太后的懿旨則更為妥當。卿塵慢慢將詔書收好,鳳眸之中幽靜,盡是一片深思。

  慈悲與狠辣,仁義與殺伐,當生殺大權握於手中的時候,該與不該,做與不做,要如何去衡量?每當面臨著選擇,究竟又有多少人能認真思索,即便不為別人,只為自己心中清明,此生無愧、無悔?

  太皇太后將他倆人深深看著,歲月無情,在那眼中沉澱了歷盡風雨的波瀾。彈指一生,數十年已往,不覺就曆了四朝的更迭,直到了眼前這一刻才真正覺得松緩下來。想這一代代的綿延,多少男兒英豪,多少紅顏翩翩,誰人不為情苦?誰又不為情所困?只是若遇對了那個人,何處不是清歡?待哪日到了九泉之下,卻不知能否見著那些先她而去的人,她總算也是不負他們,可以放心去了。

  §下卷 第十三章 水隨天去秋無際

  壽筵之後,太皇太后重病不起,殷皇后因忤逆太皇太后被幽禁冷宮,無論何人一律不得入見,包括湛王。

  夜天淩與卿塵親自日夜侍奉太皇太后榻前,卻終究無力回天。深秋霜冷,延熙宮中一片菊花次第而開,素色如海的日子,太皇太后含笑而逝,走完了八十四歲的人生。

  帝都九城縞素,天下舉哀。昊帝停朝三日,親奉太皇太后靈柩入葬西陵,三日後複朝聽政,面無哀色,言談如常。

  群臣對此竊議不休,昊帝卻在複朝第一天便親自召見禦史台三院禦史,三日下來,連續革除、調換侍御史四人、監察禦史七人。繼而發佈兩道敕令,一著天下九道布政使、三十六州巡使分批入帝都朝見,面陳政情。二令尚書省督辦戶部清查國庫,明清帳目,以備審核。

  這立刻令人想起聖武二十六年戶部的那次清查,多少人放回肚子裡的心被一把揪起,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煙波送爽齋,秋風穿廊過水涼意瑟瑟,夜天湛憑窗而立,眉宇緊鎖下清朗的臉龐始終籠著一層陰霾。他已在窗前站了許久,這時回身踱步,坐至案前,重新持筆疾書。

  柔韌的軟毫透著絲犀利的勁道,於雪絲般的帛簡之上一氣呵下,將至盡處,他卻突然停住,眼稍冷挑,揮袖擲筆於案。他盯著眼前的奏章,壓在上面的手緩緩收攏,猛地一握之下,通篇俊雅的字跡便盡毀於指間。他深深呼吸,壓下那心浮氣躁的感覺,這道手本還是不能上。

  殷皇后在冷宮的情況他自有辦法瞭解,皇上雖因太皇太后的病逝頗有遷怒,卿塵卻也盡力護得周全。視如我母,她不是空說此話,此時他若為殷皇后求情,恐怕還會適得其反。

  想到此處,夜天湛將那奏章鬆開,現在時機未到,即便為母親的處境憂心如焚,他深深告誡自己不能亂了陣腳。

  謀國之事,勝負不在一時分曉。一棵參天大樹,其下根基之深遠必然盛於表面的枝繁葉茂。用不了多久,天朝的命脈便會盡收於他掌中,雖然北疆戰後意外頻出,但卻分毫不曾動搖他的心志。他認定了的事,絕不會輕易放棄。

  他自懷中取出一支玉簪,輕輕握在手中。極簡單的簪子,樣式並不新奇,用料亦只是普通的白玉,只是不知經過了多少次的撫摸,玉色上潤有一種瑩透的光澤,便顯得格外雅致。

  想當初錢莊上的管事將這玉簪送來的時候,他忍不住便去了四面樓,只想看看那個令人琢磨不透的女子到底要做什麼。四面樓的清雅倒真是吸引了他,就如深紗垂幕後的那個人。隔簾聽琴,靜坐品茶,順手幫她打發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真像看著叛逃離家的孩子在外面玩鬧。就讓她隨性逍遙也罷,他本也不想拘束她,她讓他只是想呵護著,看她笑得自在,玩得開心。

  他暗自苦笑,即便事到如今,卻竟仍是這種感覺。他只懷疑是前世欠了她的,今生她是來討債,連本帶利,要拿盡最後一分一毫才肯甘休。

  人生若只如初見,初見那一瞬心花無涯的驚豔,卻錯落成點點滴滴的寂寞。

  沒有她,他不知孤獨為何物。遇上她,他在大千世界中,夢中,夢醒,孑然一身。

  她看得那樣清楚,他不只是夜天湛,而此時的她,也不再只是鳳卿塵。

  想得出神,他幾乎沒有聽到輕快入內的腳步聲,直到水榭前珠簾揚起,他手指一翻,不動聲色地將玉簪收入袖中,方才抬頭看去。朵霞明媚的臉龐已在眼前,她目光亮亮地端詳他,伸手問道:「藏什麼了?」

  夜天湛隨意擋住她探入袖中的手:「出去過?」

  朵霞繞過書案,隨便跪坐在他身邊,「在擊鞠場遇上漓王,原本說下午一起去昆侖苑狩獵,誰知道皇上傳他入宮,就沒去成。」

  夜天湛見她秀髮斜挽,緊身騎裝勾勒得勻稱高挑的身形窈窕動人,隨著她搖頭的動作耳邊一對玉鐺輕輕晃蕩,風情美豔,亮人眼目,他淡淡笑說:「昆侖苑往寶麓山裡深入,有不少好玩之處,以後再讓十二弟帶你去,斷不會讓你失望。」

  朵霞道:「讓他帶我去,你又怎麼不陪我?聽他說你也是擊鞠的高手,我可從來都沒見過。」

  夜天湛便道:「好,改日有時間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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