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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


  卿塵與夜天淩一同行至殿前,舉步邁上玉階。夜天淩走得極慢,沉默地看著前方,這神情看在剛剛退出去的內侍眼中只是平靜異常,身不披孝,面無哀色,唯有無盡冷然。

  邁上最後一層臺階,夜天淩突然停步不前,卿塵多走了一步,回身看他。只見他抬手扶著白玉欄杆,站在了大殿門外,猝然閉目。他的手握成拳,狠狠壓在冰冷的玉欄之上,一縷鮮紅的血液很快自他的指間蜿蜒而下,在飛雲繚繞的雕欄上勾勒出一道血痕。

  「四哥!」卿塵輕呼一聲,握了他的手迫他鬆開,他掌心是一朵晶瑩的蓮花玉墜,淨白的蓮瓣沾染了血色,帶出妖豔的紅暈,美麗非凡。

  卿塵忙自懷中取出絹帕替他包裹傷口,心疼至極,卻又不忍出言責備他。夜天淩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纖細的手指交錯在絹帕之間,一點刺痛的感覺此時像湧泉噴薄,極快,而又極狠地覆沒了他所有的意識,就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他下意識地握拳,卿塵手指輕輕放入他的掌心,阻止了他的動作。她柔聲道:「四哥,你握著我的手。」

  隔著絹帕依然能感到卿塵手心柔和的溫度,夜天淩平復了一下情緒,終於看向她,啞聲道:「清兒,我不進去了,你幫我……把這個蓮花玉墜給母妃。」

  卿塵並不反對,徒增傷悲,何苦相見,她將玉蓮花上的血跡仔細擦拭乾淨:「母妃看了會心疼。」

  夜天淩緊抿著唇,緩緩轉身,卿塵便獨自往大殿走去。

  蓮貴妃的棺柩用的是寒冰玉棺,整塊的寒冰玉石稀世難得,皇族沒有這樣的先例,連當年孝貞皇后大喪也無此殊榮。但是天帝降旨之後,舉朝上下卻竟無人反對。

  或許真正在每個人的心中,也唯有蓮池宮中無雙的容顏配得上這玉潔冰清,或許人人也都想將這絕代的風姿留存,任歲月無情,滄桑變幻,這一份沉睡的美麗,永遠都不會老去,永遠都不會凋零。

  清透的寒冰之後蓮貴妃靜靜地躺著,明紫色的宮裝朝服襯得她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卿塵放輕了腳步,似乎生怕將她從那片沒有紛爭和痛苦的夢中驚醒,她輕合的雙目是墨色分明的淺弧,紅唇淡淡依稀帶著微笑,這安然的睡顏美好如斯,安寧如斯。時間在冰封般的玉石背後停止了步伐,悄悄地將那風華絕代留駐永恆。

  白幔輕舞,深深幾許。

  卿塵俯身鄭重地在靈前行了孝禮,輕聲道:「母妃,我和四哥回來了,你別怪四哥不進來看你,他心裡難過的時候是要自己靜一靜才過得去。有件事情你聽了一定會高興,四哥將日郭城從突厥手中奪回來了,他還去了堯雲山,帶了禮物給你。我們在漠北遇到了一個人,他叫萬俟朔風,是柔然族六王子的親生骨肉,也是柔然現在的領。柔然沒有亡,漠北的大地早晚有一天會在四哥和萬俟朔風的手中變得繁榮富饒,母妃,你放心吧。」她站起來,取出那朵蓮花玉墜,細長的銀鏈碰撞著冰玉,輕微作響,「這是萬俟朔風托我們帶給你的,柔然沒有恨你,萬俟朔風說過,你永遠是柔然最美的女子,是他們的茉蓮公主。」

  卿塵走到寒冰玉棺前,靜立了片刻,抬手撫上了那層冰冽的棺蓋,稍一用力,棺蓋便緩緩的滑動打開。輕渺的霧氣繚繞逸出,有種刺骨的寒意頓時撲面而來,她微微打了個寒顫,將蓮花玉墜輕輕放在蓮貴妃胸前,接著又小心的握著銀鏈替她戴好。誰知蓮貴妃原本交疊的衣領被牽動,露出了修長的脖頸,於是一道縊痕便顯了出來。

  極淡的縊痕,卻在這雪膚花貌的安寧中格外觸目驚心,卿塵心中一陣酸楚,不忍再看,忙抬手去整理,卻突然手下一頓,停在了那裡。

  那縊痕是白練所致,並不十分明顯,她猶豫了片刻,皺眉沉思,稍後像是已作出了什麼決定,重新將蓮貴妃的衣領解開,仔細地看了下去。

  縊痕延伸,交與頸後!而在這道略呈鬱椒色的縊痕旁邊,尚有一道青白色幾乎不見血蔭的痕跡。卿塵猛然震動,這絕不可能是懸樑自盡留下的,分明是有人從後面勒緊了白練,然後為造成自縊的假像,又設法將人空懸,才會有這樣兩道不同的縊痕。

  她幾乎無法相信眼前這個推測,一時間呆立在當場,直到玉棺越冰冷的寒氣使她覺得有些受不住,她才微微顫著手將蓮貴妃的衣衫整理好。她扶著玉棺強壓下心中震駭,眸中逐漸浮起冷冷寒意。是他殺,這些日子她一直想不通蓮貴妃怎會因殷皇后幾句斥責而尋短見,這一切竟都是有人在謀劃。

  是殷家嗎?她心中立刻掠過了這樣的想法,隨即便自己予以了否定。她所認識的夜天湛雖有他的謀略與果決,卻絕不會用這樣的法子奪取軍權。雖然殷家有可能從中作梗,但自從出了雁涼的事情,夜天湛真正了狠意。冥衣樓暗中得到的消息,夜天湛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整飭了殷家。面對他的絕然,就連殷皇后都未敢干涉,這次邵休兵等幾員大將被順利懲處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譽滿京華的湛王仍舊翩翩文雅,但他溫和背後那把銳利的劍已然出鞘,他先面對的不是咄咄逼人的對手,而是已不堪重用的腐朽仕族、高楣閥門。就連夜天淩亦對此暗中贊佩,畢竟,這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不是所有人都有膽魄和能力如此處理,更何況稍不留神便會反累自身。夜天湛幾乎以完美的手段做到了這一點,目前的殷家、靳家以及衛家正一步步握在他收緊的掌心,逐漸容不得他們有半分掙扎。

  如果不是湛王這邊的人,那麼又會是誰?是什麼人竟會用如此狠絕的手段,他們又為什麼會選擇對蓮貴妃下手?

  卿塵秀眉微攢,原本奉命留在蓮池宮的冥魘自出事之日就失去了蹤跡,冥衣樓多方尋找,卻至今不見消息。冥衣樓要找的人居然石沉大海,這本就是極不尋常的事,何況這個人是冥魘。

  蓮貴妃薨,生生阻攔了夜天淩平靖西北的步伐,更讓夜天淩與殷家甚至湛王之間再添新恨。這是坐山觀虎鬥的佈局,卿塵暗自想著,卻又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只是除此之外,她找不出有人要殺蓮貴妃的動機。最重要的是,是什麼人會這樣清楚蓮貴妃對夜天淩意味著什麼?

  四周寒意越來越重,卿塵逐漸覺得冷得厲害,於是快步往外走去。一出殿外,便見夜天淩背著身子站在臺階的最高處,天空中烏雲壓得格外低,他孤獨地站在那灰色的蒼穹之下,單衣蕭索,一身的清冷。

  冷風推著雲層緩緩移動,幾絲殘花卷過,零星仍見點點雨絲。

  夜天淩聽到了卿塵的腳步聲,卻沒有回頭,他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那毫無色澤的天穹,眼中是一脈深不見底冰封的孤寂。

  「四哥。」

  風微過,涼意透骨,卿塵聽到夜天淩用一種緩慢而蒼涼的聲音說道:「師父、十一弟、母妃,他們都走了,近者去,親者離,孤絕獨以終,這是孤星蔽日,天合無雙呢。」

  卿塵心頭似是被一把尖利的匕抵住,泛起隱痛刺骨。她上前一步,緊緊握住夜天淩的手,用力將他整個人扳過來面對著她:「不是!什麼孤星蔽日,都是胡說的。四哥,你還有我。我不信這天命,只要我還在你身邊,你就不是什麼孤星!」

  夜天淩眸中深深淺淺,是難以名述的哀傷,更有一絲複雜的感情不期然流露出來。他輕輕地將卿塵擁入懷中,下巴抵在她的頭頂,聲音暗啞:「母妃一點兒也不留戀這個世界,她這次是真的不要我了,清兒,我只有你了。」

  卿塵只覺得他渾身冰冷,沒有一絲溫度,她微微掙開他的手臂,抬頭看去,他削瘦的面容之上是她從未見過的消沉,那眼中的陰霾如輕雲遮蔽了星空,令天地失去了顏色,更如夾著冰淩的潮水,沿著她的血液散佈,將心頭的隱痛一絲絲牽扯。

  她幾乎是焦慮地在他眼中尋找往日的神采,他只是低頭看著她,像是要將她看進心裡去,清寂的目光使原本堅冷的輪廓平添了幾分柔和,卻叫人不由得害怕。她緊握了他的手,近乎尖銳地一揚眉:「四哥!母妃是被人殺害的,她不是自盡!」

  夜天淩神情驟然僵住,他啞聲問道:「你說什麼?」

  「我剛剛看過了,縊痕在頸後相交,這不可能是自盡留下的痕跡。事情本來就蹊蹺,好端端的母妃為什麼要自盡,宮中的冷言冷語她聽了一輩子,難道還在乎皇后幾句斥責?還有迎兒,她平時最是開朗,怎會眼見母妃求死不但不勸,反倒殉主而去,有什麼天大的事情她們會都想不開?」

  這一句句的話,在夜天淩心中掀起難以遏制的悲憤,眼底狂怒天翻地覆,似一道呼嘯的流星猛然衝撞天空,頓時燃起熊熊烈火。然而他周身是靜冷的,殺意,陰沉沉讓人如墜冰窖的殺意,嚴邃而淩厲,可以將一切洞穿粉碎,寸片不留。

  他雙手指節握得咯吱作響,薄唇透出一種蒼白的冷厲:「是什麼人做的?」

  卿塵道:「先查當初來蓮池宮的御醫,他若非瀆職,便是受人指使,隱瞞實情。」

  「冥魘,她不可能毫不知情。」夜天淩冷然道:「派出冥衣樓所有人手,冥魘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能在蓮池宮行兇的人,必然對宮裡情況極其熟悉,也肯定有其他的幫手,要找主凶,便從這些爪牙入手。」他眼中深光隱隱,犀利迫人。那一瞬間,卿塵重新看到了那個傲視天下的男子,那種滴水不漏的冷靜,將所有事握於指掌的沉定與自信,她無比地熟悉。

  風吹進眼中微涼,卿塵輕輕瞬目,只覺得渾身鬆弛了下來,竟有種失而復得的感覺。她從來都不曾這樣清楚,他原來已經如此深刻地化做了自己血肉的一部分,悲歡與共,生死相連,每一絲波動都牽動著彼此,再不可能有一個人獨活。

  冷風陣陣,吹得殿前白幔翻飛,化做一片波浪茫茫的深海。舊仇新恨,滿心悲痛,夜天淩面色如霜,一字一句說道:「我夜天淩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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