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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隨著左原孫深惡痛絕的責駡,柯南緒臉上血色盡失,漸漸青白。他突然手撫胸口猛烈咳嗽,身子搖搖欲墜,似是用了全身力氣才能站穩,良久,慘然一笑:「左兄罵得好,我此生的確做盡惡事,于君主不忠,於蒼生不仁,上愧對天地,下慚見祖宗,但這些我從不言悔!唯辜負朋友之義,令我多年來耿耿於懷。當初我故意接近左兄,利用左兄的引薦陷害瑞王,事後更連累左兄蒙受三年牢獄之災,天下人不能罵我柯南緒,左兄罵得!天下人不能殺我柯南緒,左兄殺得!」

  左原孫絲毫不為所動,反手一揮,長劍出鞘,一道寒光劃下,半邊襟袍揚上半空,劍光刺目利芒閃現,將衣襟從中斷裂,兩幅殘片飄落雪中:「我左原孫自今日起,與你朋友之義絕矣!不取汝命,當同此衣!」

  柯南緒看著地上兩片殘衣,忽而仰天長笑,笑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神情似悲似痛:「左兄割袍斷義,是不屑與我相交,我也自認不配與左兄為友。」他抬手猛力一扯,撕裂袖袍:「我當成全左兄!但左兄要取我性命以慰舊主,卻怎又不問我當初為何要構陷瑞王?」

  左原孫眼中寒意不曾有片刻消退,此時更添一分譏諷:「以你的才智,但凡要做一件事,豈會沒有理由?」

  柯南緒面上卻不期然閃過一抹摻雜著哀傷的柔和:「不知左兄可還記得瑞王府中曾有一個名叫品月的侍妾?」

  左原孫微微一怔,道:「當然記得。」

  瑞王府侍妾眾多,左原孫對多數女子並無印象,之所以記得這個品月,是因她當初在瑞王府也算引起了一次不小的風波。

  品月是被瑞王強行娶回府的。若說美,她似乎並不是很美,真正出色之處是一手琵琶彈的驚豔,亦填的好詞好曲,在瑞王的一干妻妾中左原孫倒對她有幾分欣賞。

  瑞王對女子向來沒有長性,納了品月回府不過三兩個月便不再覺得新鮮,將她冷落府中。有一天宴請至帝都面聖的北晏侯世子虞呈,偶爾想起來命她上前彈曲助興。席間虞呈看中了品月,瑞王自然不在乎這一個侍妾,便將品月大方相送。

  不料品月平日看似柔弱,此時竟拒不從虞呈之辱,堅決不事二夫,被逼迫之下摔裂琵琶當庭撞往楹柱求死。旁邊侍從救的及時,並未鬧出人命,虞呈卻大掃興致。

  瑞王有失顏面,自然遷怒於品月,因她以死求節,竟命家奴當眾輪番淩辱於她,並以鞭笞加身,將她打的遍體鱗傷。

  左原孫當日並不在府中,從外面回來正好遇上這一幕,甚不以為然,在他的規勸之下瑞王才放過此事。

  然而第二天品月便投井自盡,瑞王聞報,雖也覺得事情做得有些過分,但並未往心裡去,只吩咐葬了便罷。倒是左原孫深憐其遭遇,私下命人厚葬,並將品月曾填過的數十詞曲保存了下來。此後事過,他便也漸漸淡忘了這個人,直到今天柯南緒突然提起。

  柯南緒仰望長空,眼中柔和過後盡是森寒的恨意,對左原孫道:「左兄並不知道,那品月乃是與我自幼青梅竹馬的女子,我二人兩心相許,並早有婚約在先。我弱冠之年離家遊學,本打算那一年回天都迎娶品月,誰知卻只見到一塚孤墳,數闕哀詞。試問左兄若在當時,心中作何感想?我早存心志,欲遊天下而求治國之學,少不更事,自誤姻緣,品月既嫁入王府,是我與她有緣無份,我亦不能怨怪他人。可瑞王非但不善待於她,反而將她折磨至死。不殺瑞王,難消我心頭之恨,無情薄幸至此,左兄以為瑞王堪為天下之主乎?」

  瑞王禮賢下士善用才能是真,但視女子如無物,暴虐冷酷亦是實情。左原孫略一思忖,正色道:「主有失德,臣當盡心規勸,豈可因此而叛之?我深受瑞王知遇之恩,當報之以終生,不想竟引狼入室,實在愧對瑞王!」

  柯南緒神情中微帶冷然:「左兄事主之高義,待友之胸懷,為我所不及。但我從未當瑞王為主,叛之無愧!我殺瑞王,了卻了一段恨事,卻又欺至友而平添深憾,如今瑞王、虞呈皆已伏誅,我負左兄之情今日便一併償還。無論恩怨,左兄都是我柯南緒有幸結交,唯一敬佩之人,此命此身,以酬知己!左兄欲取燕州,我絕不會再設陣阻攔,城記憶體有薊州佈防情況的詳細記錄,亦盡數奉為兄所用。在此之前,小弟唯有一事相求,還請成全。」

  左原孫沉默片刻:「你說。」

  柯南緒道:「我想請問那日在橫樑渡,是何人與湛王玉笛合奏破我軍陣,可否有幸一見?」

  左原孫回頭,見卿塵與夜天淩不知何時已至軍前,卿塵對他一笑示意,他說道:「王妃便在此處,你有何事?」

  卿塵向柯南緒微微頷,柯南緒笑中深帶感慨:「無怪乎琴笛如魚水,心有靈犀,原來竟是王妃。一曲《比目》,湛王之笛情深意濃,風華清雅,王妃之琴玉骨冰髓,柔情坦蕩,堪為天作之合!琴心驚醒夢中人,那日聞此一曲,此生渾然困頓之心豁朗開解,柯南緒在此謝過,願王妃與殿下深情永在,白此生!」

  誤會來得突然,卿塵下意識便扭頭看去。一旁夜天淩唇鋒深抿,冷色淡淡,夜天湛溫文如舊,俊面不波,倆個人竟都一言不目視前方,似是根本沒有聽到任何話語。

  解釋的機會在一愣中稍縱即逝,柯南緒已灑然對左原孫笑道:「當年左兄據古曲而作《高山》,小弟今日亦以一曲別兄!」

  左原孫完全恢復了平日淡定,在柯南緒轉身的一刻忽然說道:「你若今日放手與我一戰,是生是死,你我不枉知交一場。」

  柯南緒身形微微一震,並未回頭,襟袍飄然,沒入燕州軍中。

  風揚殘雪,飄灑空穀,七弦琴前,清音高曠。

  巍巍乎高山,泱泱乎流水!

  青山之壯闊,絕峰入雲,長流之浩湯,滔滔東去!

  弦音所至,燕州軍同時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震喝,兵馬催動,起最後的進攻。

  柯南緒的琴音似並不曾被鐵蹄威猛所掩蓋,行雲流水陡然高起,回蕩峰巒,響徹入雲。

  面對震動山谷的敵兵,四周戰馬躁動不安地揚蹄嘶鳴,千軍候命,蓄勢待。左原孫唇角微微抽動,片刻之後,目中精光遽現,抬手揮下。

  隨著身後驟然洶湧的喊殺,兩軍之間那片平靜的雪地迅縮小,直至完全淹沒在紅甲玄袍、鮮血冷鐵的被蓋之下,天地瞬息無聲。

  山水清琴,縈繞於耳,久久不絕。

  千軍萬馬之後,左原孫仰長空,殘風處,頭飛雪,淚滿面,鬢如霜。

  燕州行轅內,夜天淩緩緩收起破城後取獲的薊州佈防圖,抬眸看了卿塵一眼。

  卿塵側對左原孫道:「先生執意要走,我們也不能阻攔先生閒遊山野的意願,只是此去一別,相忘于江湖,先生讓我們如何能捨得?」

  燕州城破,柯南緒咳血冰弦,喪命亂軍之中。左原孫似乎不見絲毫喜色,眉宇間反而帶著幾分落寞和失意,此時極淡地一笑,說道:「殿下如今文有6遷、杜君述等少年才俊,武有南宮競、唐初等智勇驍將,外得莫不平相助,內中更有王妃輔佐,我此時即便留在殿下身邊,亦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何況燕州既破,虞夙孤立薊州,山窮水盡,已非殿下對手,我也確實無事可為殿下做了。」

  夜天淩道:「當年先生來天機府時我便說過,你我非是主臣,乃是朋友相交,來去皆由先生。只是先生要走也不急在這一時,不妨再小留幾日,等攻下薊州,我還想和先生對飲幾杯,請教些事情。」

  左原孫道:「殿下可是想問有關鞏思呈此人?也好,左右我並無急事,便再留些時日也無妨。」

  卿塵道:「那這幾天我可要煩擾先生多教我些奇門遁甲之術,先生不如今日索性收了我這個徒弟吧。」

  左原孫笑道:「王妃若有問題我們一併參詳便是,師徒一說未免嚴重。」

  誰知卿塵起身在他身前拜下:「先生胸中所學博覽天下,我是誠意拜先生為師,先生若不是嫌我頑愚不可教,便請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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