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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中卷 第十七章 但願長醉不願醒

  酒微酣,人初醉,夜天淩略飲了幾杯,便知這酒確是烈酒,亦是好酒。前勁清潤而後勁深醇,那五臟六腑間恍惚的香綿,叫人縱醉也值得。

  誠然從不醉酒,卻並不是他海量,不醉只是因不能醉,不願醉,亦沒有人讓他醉。

  卿塵撫琴而歌,玉箸布菜,輕聲低語同夜天淩談笑。夜天淩撐著額頭安靜地聽她說話,面色清冷如常,薄銳的嘴角乍一看就像平日遇到事情時不經意地淩起,然而那卻是一絲淡淡的笑意。

  卿塵也曾見過無數人醉酒,就連夜天湛那樣溫文爾雅的人,酒至酣處亦會有三分狂放不羈。而他偏偏如此安然,靜靜地一言不。

  你若說他醉了,他真要答你話時清晰如許,你若說他沒醉,他已不是平常的他。

  中宵月影,朦朧入室,卿塵倒是真的不勝酒力,自己早已迷濛,拎著酒壺一晃,笑道:「又空了,四哥,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便真的醉了!」

  夜天淩淡淡一笑,低頭看向她:「你不是想見醉酒的我嗎?」

  「那你醉了嗎?」卿塵問道。

  夜天淩望向窗外月色,停了片刻,握手成拳,又在自己面前伸開,修長的手指乾燥而穩定,若握上劍,叫人絲毫不懷疑可以一劍封喉。

  他靜靜看了半晌,說道:「酒,確已經喝的太多,但卻不像,是嗎?」

  「沒有這樣醉酒的。」卿塵輕聲說道。

  「嗯,或許沒有。」夜天淩眼中黑的清透,淡淡說道:「但我從第一次喝酒便告訴自己,不管喝多少,人不能醉。喝酒對我來說,從來只是一種定力的練習罷了。」

  「為什麼?」

  「因為醉了,便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麼了。」夜天淩說道。

  「一直清醒著不會累嗎?」

  「醉而複醒,實則更累。」夜天淩緩緩閉目,輕嘲道:「何苦自尋煩惱。」

  卿塵專注的看著他,眼前那剛毅的輪廓因唇角淺淺的笑意而柔軟,叫她看得癡迷。她伸手觸摸他的唇:「在我面前,你也要這樣控制著自己嗎?」

  夜天淩睜開眼睛,眼底浮起神色溫柔:「有你,我不因酒醉。」

  卿塵笑著站起來,身子卻軟軟一晃,她伸手去扶桌案,不料落入了夜天淩的懷抱。

  夜天淩俯身看她,戲謔道:「灌酒的人自己先醉了,等我告訴十一去。」

  卿塵伏在他懷中嗔道:「你敢!」

  夜天淩盯著她的眼睛:「這天下,還沒有我不敢的事情。」

  便是醉眼朦朧,卿塵也被他那奪人心魄的狂傲所俘虜,人人是但求借酒醉中狂肆,他這份傲氣卻是生在骨子裡,醉或不醉,又怎樣?

  卿塵伸手挽住他脖頸,揚眉笑說:「好吧,那即便你要軾天滅地,我也跟定了你。」

  夜天淩眸間泛起驚喜的星光,瞳仁深處如有魔力,叫人暈眩迷失在裡面。他略一用力,便將卿塵橫抱起來步往煙羅帳前,錦被柔軟絲滑觸到因酒意而燙熱的肌膚,溫涼如水,劃過心扉。

  月光如同輕紗,淡淡的鋪瀉窗棱,灑了一地,清亮而幽靜。

  卿塵身邊盡是夜天淩身上熟悉的氣息,他的體溫如同深沉的海洋,無處不在的包容著她,叫她幾乎溺斃在這樣的溫存中。

  夜天淩靠近她,在她額頭輕輕印下一吻,他擁著她靠在榻前,靜靜看她。卿塵亦沒有說話,那一刻的寧寂中她能聽到他心臟的跳動,那輕微的聲音在她的心靈間如此清晰,沒有任何的隔閡,他屬於他,就如同她也屬於他,完全地毫無保留地擁有彼此。

  一室靜謐,此處無聲勝有聲。

  不知過了多久,夜天淩自卿塵微笑的容顏上移開目光,閉目長歎道:「清兒,希望此生此世我都能護佑你,讓你永遠這樣笑著,遠離人間悲恨愁苦。」

  「若悲恨愁苦裡你都在身邊,那其實也無妨。」卿塵輕聲低喃。

  夜天淩緩緩搖頭,唇邊似有似無蕩起微笑:「我在的話,便只給你歡笑。」

  「那你得寵我疼我愛我,便更管不了我了。」卿塵俏然說道。

  夜天淩抬手刮了她鼻子一下:「你要是開心,我管你做什麼?」

  卿塵抬眸:「你不怕我闖禍?」

  夜天淩劍眉微挑,卻道:「不怕。」

  卿塵故意歎道:「殿下果然是善用兵謀之人,欲擒故縱,這樣一來我倒不好意思闖禍了。」

  四目相對,兩人同時失笑,突然夜天淩目光一動,掠往窗外。

  卿塵聽到一陣遠遠的破空聲,隨他看去,夜空中綻開一聲輕響,銀光灑落,竟是耀目的煙花。

  「哎呀!」卿塵起身叫道:「險些忘了,四哥,我們去看煙花!」

  夜天淩見她步履還踉蹌,就要往外跑,一把拉住:「剛喝了酒便出去吹風,什麼煙花?」

  卿塵道:「是斯惟雲請老工匠做了送來的,說是極為精巧,只有蜀中才能得見。我讓神機營送上壅水大堤,今晚給你賀壽,也是賀堤壩落成!」

  「就你花樣多。」夜天淩無奈笑著,同她一起向外走去。

  壅水江畔,神機營幾個年輕將士已將斯惟雲特地送來的煙花安放在大堤之側,偶爾隨手點上一支穿雲箭,嘯聲清銳破入夜空,帶出一道似有似無的煙火。

  時至戊半,空中幾朵花炮先亮起,層層開放,映照江水山嶺。

  岳青雲立在江畔仰望去,轉身對衛長征道:「還未見殿下同王妃過來,要不要等一會兒?」

  衛長征一笑,回頭示意。岳青雲沿他目光看去,山岩臨江不遠處一塊高起的岸石上,不知何時靜靜地立著兩個人,白衣輕裘,攜手相依,正是淩王與王妃。

  一朵巨大的煙花高高升起,在半空驟然爆開數層,金銀兩色交織,映的四方夜色有如白晝。

  爛銀碎金,炫耀長空,清晰地照在淩王妃的臉上。江風颯颯,吹拂白裘微動,她雙手合什似是在默默禱祝,雪琢玉雕的面容帶著聖潔與虔誠,炮聲熱鬧的夜風中顯得如此淡靜,似乎一切塵世喧囂都寂滅在她的溫柔中,如此深刻的溫柔。

  那是一個妻子想起丈夫時的神情,柔軟而寧靜。

  岳青雲恍然失神,曾經在懷灤郡府不讓鬚眉的果斷鋒銳,曾經在太極殿上俯瞰朝臣的從容高華,曾經在壅水高嶺指點山河的奇謀聰慧,曾經在軍機圖前揮灑談兵的運籌帷幄,似乎都根本是一種錯覺,讓他幾乎以為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

  清平郡主,鳳家嫡女,御前修儀,這一切都不曾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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