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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夜天淩手在領口處微微一頓,背對著她停住,不語。

  「只要……只要活著。」卿塵心底隨著他的動作微沉,深吸一口氣說道。

  滿室寂然,唯有池邊水聲琤,格外入耳。

  夜天淩靜默了一瞬間,卿塵微微咬唇看著身前的他,那挺直的後背撐起素青色的長袍,冷然如山。

  無言等待,分明只是轉瞬之間,卻似是熬過漫長千萬年的光陰。

  「好。」簡單而清淡的一個字,就像他以前常常答應陪她去什麼地方,答應隨她品梅子新酒,答應聽她彈一首新曲那樣微不足道。夜天淩將衣衫輕抖,整好,袍擺一掠,回身深深地看向卿塵,目光直迫進她心底。

  那樣熟悉的回答,不問因由,只要是她的請求。他答應她的,從來都沒有做不到。百感交集翻上卿塵心頭,然而如釋重負的輕鬆卻猛然被一股酸楚狠狠揉過,碎成了喑啞的苦澀扼在胸間。

  仿佛輕描淡寫,她卻知道他這一字允諾的背後意味著什麼。她迎上夜天淩的目光,儘量平靜地說道:「我欠他一條命。」

  夜天淩目光在她臉上流連片刻,眼底冷銳隱去,慢慢泛起柔和,聞言一笑:「妻債夫還,天經地義。」語氣清冽,帶著絲倨傲,更多柔情。

  心如割,偏柔軟,淚如雨,卻不覺,卿塵輕聲叫道:「四哥……」

  暗歎一聲,夜天淩坐下將她攬在身旁:「不過是一句話,何必如此?你是我的妻子,這一生一世都要和我相伴,我所求所想若是成了你的痛苦,那還有什麼意思?」

  水霧婉轉,紗帳輕揚,繚繞在淡白的玉石階柱之間,恍如仙境般安然縹緲。卿塵伏在他的胸前,看著這夢幻似的眼前,輕輕說道:「四哥,謝謝你。」

  夜天淩在她身畔沉默,稍後抵著她的額頭,低聲道:「若真的要說謝,或許是我該謝你。直到遇見你,我才知原來人竟真是有七情六欲,笑也不是很難。你就像是我丟失的那一部分,將另外一個我從很遠的地方帶來了,如果這世上所有的東西只能選一樣,我寧肯要你的笑。清兒,若你苦在其中,即便是天下,我得之何用?」

  清淺低語,字字情深,眉間眼底,是無盡的輕柔,萬分憐惜。

  卿塵將十指與他相扣,緊緊握住,在他的注視下抬頭。他眸中星光清柔,深亮幽燦,點點照亮了這漫漫人生,她報以微笑,溫暖他的喜怒哀樂,攜手之處,便是天下。

  錦衾微寒,燈花漸瘦,已是月上中天。

  漱玉院中隱隱還有燈光,夜天淩自府外歸來,遣退跟隨的侍從,緩步往寢殿走去。

  中庭臨水,月華如練映在湖中,帶著清雋的柔和。風微冷,他負手望向深遠的夜空,地上淡淡地投下一道孤寂的影子,四周暗無聲息。

  致遠殿中一番長談,機鋒謀略如同這夜色,悄然深長。

  月光在他深沉的眼底帶過清矍的痕跡,棱角分明的面容此時格外淡漠,仰首間思緒遙遙敞開,這樣熟悉的月色清寒,似乎常在關外漠北的夜晚見到。

  西風長沙,萬里戎機,相伴而來的往往是兵馬輕嘶,金柝寒朔,面對千軍萬馬鐵衣劍戟,每一次抬頭都冷冷清清,這二十餘載孤身一人,無論做什麼事心裡那種感覺都是一樣。

  在清晰至極的地方,一點模糊的孤獨,會不經意地襲入心間。

  他嘴角勾起冷冷自嘲,五官的線條更添肅峻,然而透窗映來一束朦朧的燭光卻出其不意地在側首時覆上了他的臉龐,將那份漠然輕輕遮掩,使得他的目光突然變得柔和。

  室內羅帳輕垂,淡淡地縈繞著鳳池香的味道。卿塵只著了白絲中衣,手中書卷虛握靠在枕上假寐,雪戰伏在她身旁蜷成一個小球,睡得香甜舒服。

  夜天淩邁入寢室看著這樣的情形,不由自主便揚起了唇角,俯身悄悄拿起卿塵手邊的書,目光一動落到了她的臉上,一時間流連忘返。

  紅羅輕煙,那微微散亂的青絲如瀑,細緻長眉斜飛帶入烏鬢,睫毛安靜絲絲分明地襯著梨花雪膚,挺秀的鼻樑下淡淡的唇,衣勝雪,人如玉。他看著她,竟有些深夜夢回的錯覺,異樣的輕軟溫柔地生遍心間,淡去了一切驚濤駭浪。

  燭花「劈啪」一聲,夜天淩看了看那半明半暗的宮燈,起身脫掉外袍。然而再回身,卻見卿塵已經醒了,正嘴角含笑,慵懶而溫柔地看著他。

  「總是這樣睡,小心著涼。」夜天淩無奈笑道,將被角一扯替她蓋好,神情平常。

  「誰讓殿下總徹夜不歸?」卿塵撐起身子故意嗔道,聲音裡卻分明是心疼。

  夜天淩眉梢輕挑,目光中微帶歉疚,淡笑道:「怎麼,王妃獨守空閨,心生寂寞了?」

  卿塵紅唇微抿白他一眼,見他眉宇間帶著幾分閑淡不羈,甚至更多滿足的安然,不似前幾日凝重,便問道:「皇上怎麼說?」

  「准了。」夜天淩躺到她身旁,淡淡道,「即日便可啟程。」

  奉旨入蜀,明為壅江水利,實為安定西蜀,乃是撤藩的一步妙棋。

  自從虞夙起兵之後,朝中一團忙亂,夜天淩卻帶卿塵遊山玩水,釣魚品酒,對北伐之戰不聞不問,全然是置身事外的態度。然而多年領兵征戰,他早已是天朝軍中之靈魂,凡動兵鋒天帝必有倚重,幾乎已是一種習慣,也是不爭的事實。削藩,乃是天帝畢生之政願,此時執意而行未嘗不是有一了夙願的意思。面對夜天淩的退,天帝雖不多言,卻如何不是無可奈何。

  數日前開始,天帝每日昭夜天淩入宮下棋,夜天淩便奉旨陪天帝下了數天的棋。

  如今棋下完了。既然要動兵,那便必然將按他的部署,事事因勢而成,處處可為己用,這便是夜天淩可怕之處。

  卿塵舒了口氣,側頭見夜天淩手臂墊在枕上靜靜地看著帳頂,方才的溫柔褪去,臉上連平日人人熟悉的清冷都不見,極漠然的,沒有絲毫的感情。唯有那眸中,深冷一片幽暗的背後依稀竟似懾人的殺氣,如銳劍浮光般,令人望而生畏。

  戒急用忍,他究竟能將這幾個字做到何等地步?

  弑父奪位之仇,看似無動於衷,夜天淩對天帝始終維持著父子君臣的相處,只因二十餘年,他們本便是父慈子孝。

  一切都沒有絲毫變化,那從來不說的恨,他所失去的,因為太深而不願提起。愛亦到極處,恨亦到極處。卿塵看著他閉目皺眉,眉間的那道刻痕如同揉進了她的心底。她像往常一樣伸手,輕輕地撫上了他的眉心。

  夜天淩微微一驚,猛地睜開眼睛,卻在看到卿塵那雙潛靜的眸子時怔住,仿佛被她自某處深暗的夢中驚醒,心中竟湧起如釋重負的感覺。

  卿塵淡噙著笑意,輕聲說道:「回家了,就不想了,總皺著眉頭心裡會累的。」

  夜天淩握住她的手撫在額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道:「清兒,人人都說我無情,我若讓他一無所有,是不是當真無情無義?」

  手掌遮住了眼睛,再也看不清那道鋒利,寂冷的聲音淡淡自他口中說出,似悲似恨,一絲壓抑在骨髓裡的痛楚極其隱約,卻叫人心頭一痛。

  卿塵知道他心中抑了太多的東西,無從開解,只溫柔說道:「不管你要做什麼,都有我陪在你身邊。」

  夜天淩扭頭看她,眉宇清雋,眼中卻帶著絲歉然:「此次入蜀不知何時回京,將你一個人留在天都,總覺得放心不下。」

  卿塵唇角彎起淡淡弧度,安靜說道:「不管你到哪裡,我也都要陪在你身邊。」

  夜天淩微愣,眉頭再次皺起:「此去征戰難免,沙場兇險,你不能去。」

  卿塵問道:「若我有理由,你會帶我一起嗎?」

  夜天淩揚眉揣度,不置可否。卿塵起身披上外袍,執燈說道:「四哥,你跟我來。」

  「去哪兒?」夜天淩不解問道。

  「天機府。」

  府中靜悄悄一片,卿塵手中宮燈淡淡,朦朧遙遠沿著回廊輕轉,她在天機府的偏殿停下,回頭對夜天淩一笑,推門而入。

  隨著殿內火光微亮,夜天淩看到卿塵站在牆壁之前舉起那盞琉璃宮燈,燈火搖曳,映著她白袍逶迤玉容清淺,身後隱約懸掛著一幅軍機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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