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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卿塵將手中書稿整理了一下:「若這一稿完結了,殿下不妨親自拿去給皇上看看,也省得我背下來有個疏漏。」

  「什麼?」夜天灝一愣。

  卿塵嫣然笑說:「皇上如今對這部《列國奇志》已上了心,時常問起。」她隔幾日便來松雨台,回去後一旦得閒,便趁機將記在心中的書稿一一說給天帝聽,如此月餘過去,見天帝竟為這書稿所吸引,恨鐵不成鋼的怒氣漸漸也消了,終於有了今日的旨意。

  然而卻也只有這麼一句口諭,封王的寶冊、金印、儀仗、府邸卻都不見吩咐,也未曾說讓人離開松雨台。

  夜天灝不想她竟如此有心,歎道:「難為你了。」

  卿塵道:「父子哪有隔夜仇,皇上做父親的已然退步,殿下便莫要僵著了。」

  夜天灝面上雖無異樣,心中實對那日酒後意氣縱火燒了東宮一直耿耿於懷,道:「是我愧對聖恩。」

  卿塵突然想到什麼,將放在案頭的書冊推了推:「險些忘了,看看這個。」

  夜天灝打開書卷外裹著的青布,一見之下,眉峰輕挑:「《擷芳集》?」他翻看道:「這是柳傳成的孤本,極難得的。」語中盡是驚喜。

  卿塵道:「確實是難得,有人費了不少心力為你尋來。」

  夜天灝原本欣悅的神情微微一僵,知道他喜歡這套書的,怕只有一人。

  卿塵接著淡淡說了句:「前些時候動了胎氣,靜養了好些時日。」

  夜天灝終忍不住投去探詢一瞥:「怎麼?」

  卿塵見他終於還是著急,道:「已不礙事了,現如今看起來人倒豐腴不少。」

  夜天灝心中出乎意料地一松,記起那日冒雪出京,眼中現出痛楚卻矛盾的神色。長風肆虐,大雪凜冽,遠去涿州的路上,有個身影執著相隨,從伊歌城往北若遠若近地跟在後面,深雪之中踉蹌前行,長長的黑色斗篷掩住了身形,遮擋著面容,他卻一眼便知是誰。

  心裡最溫柔的地方似被什麼東西緊緊壓住,幾乎透不過氣來,迫得人要發狂。雖狠心看也不看她,卻是因早就鐫刻得深了,一動便痛徹骨髓。

  那日鸞飛聽聞天帝旨意,情願自己隨夜天灝遠赴涿州,也是因此不慎動了胎氣。卿塵想了想,終也沒再細告訴夜天灝。他對鸞飛依舊掛心,如此便好。

  夜天灝沉默了一會兒,道:「多謝你。」

  卿塵笑道:「我也是受人所托,何況,鸞飛畢竟是我妹妹。」

  夜天灝將心中情緒斂下,也笑道:「你同四弟萬事小心,只別走我和鸞飛的老路便好。」

  卿塵一愣,宮中人人都以為她是湛王的人,不想夜天灝竟看得明白,抑或他這樣的人,就是看得太明白了,反而難得糊塗。

  夜天灝見她吃驚,卻笑道:「四弟自小與我親近,不免比他人多幾分瞭解,這宮中人人污濁,唯他有一份真心待我。只是他性子冷淡,心裡有事也是不願說的,若哪日有了衝撞,你多擔待著些。」

  卿塵鳳眸微抬,那淡淡波光之中透著柔和的深情,「我認定了他,便就是他了。」

  夜天灝眼中那一抹爽朗再現:「四弟比我有福氣。」

  卿塵道:「禍福都是緣,你也莫錯過了。」

  夜天灝語中深深帶了感慨:「各人各命,造化弄人。」

  卿塵道:「命雖天定,卻亦由人,只看你和老天誰強些。」正是夜天淩曾說過的話。

  夜天灝笑歎:「也就是你這樣的性子,方降得住他啊!」

  卿塵笑而不語,眼底無限溫柔,深深如許。柔情底處,印著抹清冷的堅定,她不知道路有多遠多久多難,但她知道,自己同他,已沒有人能再放手。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祺王入見,呈《列國奇志》稿,帝悅,徹夜與之論。聖武二十六年春,擢祺王進英華殿太常司,主修歷朝通史。」

  §上卷 第五十七章 只舟行見水窮處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帝微恙,召九卿議儲,眾推湛王。太學院三千學士聯名上書,具湛王賢。帝愈,不覆議。」

  翠瓦金簷,早春的晴朗在重閣飛宇上染了琉璃色彩,陽光下漸漸透出些清晰。遠望梨花正盛,冽風中幾樹繁花落蕊芬芳,雪壓春庭,襯著朱紅宮牆瑩瑩鋪了開來,暗香浮動。

  卿塵一身月白貢絹輕衫,獨自靜立在樹下。幾縷春風輕搖,花雨紛飛,她伸手接住了一瓣,修長指間落著一抹瑩白,細微的蕊絲輕輕顫了顫,不勝嬌柔,恍惚間只以為輕雪未融,寒色仍在。

  她抬頭輕舒了口氣,握緊了手指,細眉微鎖,似是遇上了什麼難解之事。

  春來乍暖,仍是涼意十足,天帝前些日子偶染風寒,朝中立時便將立儲之事提了出來。

  或是迫於形勢,天帝召眾臣公卿推議儲君。今日朝上,除幾位首輔相臣外,三省六部九司竟有半數以上推舉了湛王。更有甚者,三千太學士聯名保薦,上《賢王書》請立湛王為儲君,一時間內外同聲,勢不可遏。

  太后自宣聖宮休養慈駕方回,卿塵奉旨前去陪伴,近幾日並未在致遠殿,但也知早朝上夜天淩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員們都不約而同上了請立湛王的摺子。就連褚元敬都不知為何,推舉溟王的摺子早便擬好了,卻被夜天淩昨日深夜一道急令改了內容,這裡面透著的奇怪,無由地叫人不安。

  夜天淩落的是一著絕棋。若如前議,令湛王同溟王成掎角之勢鼎立,隔岸觀火,網寬線長,兵行穩妥。如今他忽然反手,一力將湛王推上巔峰,峰淩絕頂光芒萬丈,雲端之下卻是萬丈深淵。

  欲抑先揚、欲擒故縱,這法子是她出的,卻怎也沒想到竟用到了湛王身上,心裡若說沒有歉疚,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劍走偏鋒,一招既出斷絕湛王前路,卻令溟王安然隱在暗處伺機而動,卿塵第一次覺得猜不透夜天淩究竟在想什麼。奇險快狠,深穩詭絕,便如傳說中他行軍佈陣,他人無論身在局中還是置身局外,都是莫測其意。

  宮中不期而遇,她默默陪夜天湛走了半日,幾度隱忍心中掙扎,話到嘴邊生生咽住。若設法點醒他的險境,便是將夜天淩置於危處。面上看起來雍容祥和的大正宮,暗波之中動輒生死,刀尖劍鋒上,她既選了他,便死也要護著他跟著他幫著他,絕不能有半分猶疑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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