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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新春慶典之後,是天帝在位期間第二次冊後大典。

  貴妃殷氏系出名門,才德兼備,數年來佐理後宮,足孚眾望,天帝降旨冊立為後,母儀天下。旨意是卿塵擬的,禮部、皇宗司接了旨後,即刻著手準備皇后金冊寶璽,夜氏皇族象徵著皇后身份的金鳳石也依祖制賜給了新後。卿塵奉命前去宣旨,百般無奈地看著那金鳳石送到了殷貴妃宮中,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

  天帝看了禮部呈上的冊後大典摺子,對卿塵道:「傳朕旨意,就照禮部擬的辦,此次大典便由太子主持。」又頓了頓,「孫仕,去東宮看看太子身子可大好了,今年天壇冬祭要他代朕祭祀。」太子遷回東宮後便一直稱病,已有數日未朝,天帝雖知這病也未必便是真病,但卻一概不究,只每日遣御醫前去請脈。

  卿塵低頭飛文走墨,隱隱從天帝話裡聽出些意思。近日來封賞冊後,天帝對湛王母子可謂聖恩眷隆,太子之事如今尚未有個明確處置,難免便有人猜測此或是湛王將入主東宮的先兆。然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四季祭祀歷來都是由天子親行,天帝命太子代皇帝祭天,無疑是昭告天下,儲位牢不可動。

  二月初一的冊後大典上,紫袍玉帶的夜天灝比先前多了幾分清瘦,眉眼間卻仍是風姿高潔,氣度華然,一日下來遵禮守制,近乎完美地執掌著大典進程。天帝矚目於他,唇間始終掛著滿意的微笑,只因這個長子看起來終於恢復了正常,幾乎便忽略了身邊剛剛冊立的殷皇后。

  卿塵站在天帝身邊,總覺得夜天灝表面的平靜下隱藏著某些叫人不安的東西。整個人站在眾星捧月的群臣中間,他卻似乎脫離了這雕龍繪鳳的太和殿,隨時都會飄然而去。這種感覺是如此清晰,清晰得幾乎伸手便能觸摸到他深深掩藏的哀傷,然而眼前卻只能見到他白皙俊面上高貴的微笑,叫人一時困惑無比。

  深夜的東宮正殿,夜天灝唇角含著一絲笑意,目送與他一母同胞的三弟和九弟消失在宮門外。白雪覆蓋的長長甬道上,留下了深深淺淺清晰可辨的腳印,一直蜿蜒到了黑暗深處。

  片刻之後,他一仰頭,將一杯瓊漿倒入嘴中,繼而放聲大笑,似乎發現了世上最有趣的事情,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嚇得身邊內侍急忙上前扶住:「殿下……」

  「滾!」夜天灝突然怒道,「統統出去!」原本儒雅溫文的臉上因酒意顯出幾分粗暴,一隻嵌珠金杯咣當摔在地上,伴隨著數只白瓷玉碟碎落,刺耳的聲音在大殿裡空蕩蕩地迴響。

  「如今父皇封了殷皇后,怕是早將母后忘了……」

  「殷皇后和七哥如今深受榮寵,殿下難道就不擔心……」

  「我們三人一母所生,自會全力扶助殿下……」

  「殿下莫要猶豫,若看得他們坐大,便無法收拾了……」

  「殿下,遲恐生變……」

  「殿下……」

  「殿下……」

  「殿下……」

  「給我住口!」夜天灝狂喝一聲,不可笑嗎?這就是自己的親生兄弟,剛剛害了鸞飛,一步步謀奪儲君之位的兄弟。都瘋了,從數年前看著父皇的所作所為,到今日兄弟明槍暗箭,身邊所有的人,都瘋了……

  不知何處而來的冷風穿入高堂大殿,撩起宮帷長幔,整個天地仿佛在眼前被人扭曲,大正宮中高高在上金碧輝煌的那張龍椅,驅使著所有人為之瘋魔。

  夜天灝大笑不止,忍不住嗆咳,卻被人顫抖著撲上來抱住:「殿下……殿下你醒醒!」

  這嬌聲淚雨,他分辨著看去,卻是自己的結髮妻子,太子妃衛如。

  太子妃已被太子嚇得手足無措,只是喚道:「殿下這是怎麼了?來人哪!快宣御醫!」

  夜天灝一把將她拽到眼前,一邊笑一邊道:「回去告訴衛相,他找錯人了,我不稀罕!叫他速速將女兒另嫁別人吧!」還有每日伺候在身邊的女人,哪一個不是爭奪那龍椅的籌碼?亦步亦趨地環繞在自己身邊,就連鸞飛也是一樣。

  太子妃被他伸手推開跌倒一旁,哭道:「殿下,你……你在說什麼?」

  夜天灝眼底映著殿中明晃晃的燭火,如同山泉冷冽:「從今日起再沒有東宮太子,也沒有太子妃。」他在四周尋找片刻,抓起幕帷後長案上的紙筆,龍飛鳳舞寫下一紙休書丟到太子妃面前:「你自由了,快走,快走!」說罷長笑著往大殿深處而去。

  太子妃妝容淩亂地坐在那裡,怔怔看著夜天灝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白紙黑字的休書緩緩地落在眼前,被寒風吹得反復幾下,又遠遠飄走了。不知坐了多久,淚痕已幹,她終於扶著身邊長案站起來,將髮際釵環理好,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向大門。

  宮門洞開,慘白雪地陰森一片,一陣刺骨的長風呼嘯而入,吹得金帷亂舞。重重燭火禁不起寒風,紛紛熄滅,華麗的東宮完全陷入了黑色的深淵。

  半個時辰後,伺候太子妃的小侍女端著參湯送到寢宮,只見梁上白綾長掛,太子妃一身素白宮裝懸在半空,早已香消玉殞。

  小侍女嚇得驚恐大叫,參湯摔落滿地,轉身往外跑去:「救命!太子……太子妃……」卻駭然發現,寢宮深處點點燃起妖烈的火焰,整個東宮濃煙滾滾而上,火借風勢,沿瓊樓玉宇迅速攀升,吞噬著人間富麗堂皇的美夢。

  寢宮正中,太子白衣玉冠,手持一盞燃燒的長燭,笑著站在明煙烈火間,清澈眸中染滿了沖天長焰,那裡是屬於死亡的平靜和滿足。

  刑部尚書吳起鈞自致遠殿退出來,天光未明,入眼尚是一片冷冽的黛青色。深冬徹骨嚴寒,然而他卻汗透衣衫,站在階前穩了穩心神,這才慢慢往宮外走去。

  東宮前夜走水,大火險些燒至大正宮,幸虧撲救及時,未曾釀成大禍,只是好端端的東宮卻已化作一片焦墟。侍衛們拼死救了太子出來,然太子妃卻慘死火場。提案司奉旨一路查下,竟有宮人說太子妃死于自盡,而這大火亦是太子親手縱的。

  事情非同小可,誰也不敢怠慢,緊接著便報奏了天帝,如今這宮裡哪還有半點兒新春冊後的大喜光景,人人噤若寒蟬,生怕一句話說錯,惹禍上身。

  吳起鈞尚未出致遠殿,便見幾個內廷侍衛同太子往這邊來,避到一旁:「臣吳起鈞見過殿下。」

  夜天灝神色淡遠,朦朧的晨幕下看不甚清晰,只覺得他似乎微微笑了笑:「吳大人,什麼殿下,如今我只是你刑部的戴罪之人罷了。」

  吳起鈞額頭滲出汗來,忙道:「殿下言重,臣豈敢。」

  夜天灝哈哈一笑,徑直往宣室裡去了。

  卿塵和孫仕默不作聲地站在天帝身側,一天一夜未睡,卻誰也不覺困意。

  自吳起鈞出去後,天帝面色陰鬱,一言不發地看著那奏報東宮失火的條陳。太子對親手縱火供認不諱,將太子妃的死也盡數攬到自己頭上。不是第一日侍奉天帝,兩人都知道,天帝此時是怒極了,心裡想必也傷透了,反倒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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