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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能躲自然便躲了。」卿塵心不在焉地答了句。眼看著夜天湛出了延熙宮,她一人站在殿前,寒風吹得衣袍飛搖。方才心裡巨浪般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風息雲退,她低頭將那黃帛聖旨展開,一字一句再研讀了一遍,唇邊眼底勾出自嘲的笑。鎮定的功夫還是不夠啊,先前她尚問夜天淩可有想過會失去什麼,現在也要問問自己了。遊戲越大,籌碼便越大,既然選擇了入局,便早知會有這麼一天。有得必有失,得失之間的交替,知道是一回事兒,真正發生了,在那種種無法言說的感覺裡依然會有掙扎和抗拒。

  這便是人心的矛盾。

  手中的旨意,應該說為那條路打開了光明的入口,既然已經踏上此路,便沒有瞻前顧後的理由了。夜天湛剛才的話語在心中化成極深的嘆息和擔憂,卿塵慢慢將手中聖旨收好,再抬頭時,太極殿巍峨處落日餘暉的雲光,緩緩映入了她一抹淡定的微笑。

  冬日天短,暮陽早早地沉入西山,金碧輝煌的宮殿在夜色下收斂了白日的恢弘氣派,沉沉暗暗殿影起伏。

  九瓣鎦金的蓮花燭臺上燃了數支明亮的燭火,卿塵坐在銅鏡前任侍女將自己的長髮高高挽起,鏡中映著張清素面容,光華淡淡。

  身後兩名侍女小心地將寬闊的絲帛錦帶替她系好,笑道:「郡主穿了這身衣服,叫人移不開眼睛。」

  碎金點灑蟬翼披帛,長襟廣袖的明紫色宮裝,剪裁得體收腰曳地,暗金花紋盤旋其上,流暢縹緲,將鏡中人冰肌玉顏映得高華明豔,與平日在延熙宮的閒散迥然不同。卿塵不太習慣地動了動,長髮沉沉向後墜去,叫人隨時隨刻都仰起脖頸。她轉身道:「不舒服。」

  兩名侍女笑答道:「是美得叫人嫉妒。」

  卿塵看她們倆不知愁事的樣子,暗歎了口氣,對著鏡子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突然一時興起,隨手拿起一旁的描筆,沾了朱砂在額前勾勒幾筆,眉心畫了一朵玲瓏細巧的蘭花,依稀幾分妖嬈秀美,沖淡了一點兒那端莊得叫人氣悶的衣容。

  看著鏡中一笑,她隨著那高聳嚴謹的衣領挺起身子:「走吧。」轉身隨早已候在外面的內侍往天帝看摺子的宣室而去。

  致遠殿因是天帝日常起居之處,內侍宮娥都比其他地方肅嚴些,人人謹慎有度,使得這偌大的宮殿十分安靜沉肅。

  宣室中燃著溫暖的火盆,內侍引卿塵入內,孫仕見了她,恭聲對天帝稟道:「皇上,清平郡主來了。」

  卿塵屈膝行禮:「皇上。」

  天帝倚靠長榻,正以朱筆寫了句什麼,聞言只抬了下頭,隨手一點:「那邊的摺子,先替朕看看。」

  卿塵看著一旁金絲楠木長案上放著小山似的奏章,微有些錯愣。領了旨走到長幾旁坐下,隨手翻看,心裡喟歎。這已是三省篩選後揀重要的上呈御覽,便有如此之多,怪不得天帝今天便要她過致遠殿來,奏章累積,光翻也叫人手軟,何況要一一處理得當。想必鸞飛隨在天帝身邊這麼多年,也不是白受榮寵的。

  收斂心神,專注于這些林林總總的條陳之上,所幸言辭答對諸般政務倒也並不陌生,昔日在湛王府曾不止一次看過這些,亦曾和夜天湛閒談商論,因此早有眉目。她一邊挑揀緊要的奏報,一邊抽紙潤筆列了綱要附上,將其中幾份先放在了天帝手旁。

  天帝沒有言語,卿塵便繼續陪在一旁,將整理好的奏章依次取來。不知過了多久,孫仕輕聲道:「皇上,快二更了,該歇息了。」

  天帝「唔」了一聲,自案前站起來,走到一旁張掛於牆上的皇輿江山圖前,突然問:「南靖侯問安的手本,為何同北疆善後的軍情放在一起?」

  卿塵知道是在問她,答道:「北疆隸屬北晏侯管轄,諸侯息息相關,牽一髮而動全身,細枝末節亦可影響大局,是以將涉及諸侯國的奏摺無論何種總歸一類,以便皇上查閱。」

  天帝又道:「將奏報平隸大疫的條陳額外挑出,卻又是何意?」

  卿塵回道:「賑濟司平隸大疫的條陳上詳述了目前採用的賑治方法,有些措施怕是無效反害,需要斟酌。」

  「哦?」天帝回身過來,「那你倒是說說,平隸地區瘟疫四蔓,數月不消,該如何是好?」

  卿塵想了想道:「剛剛看賑濟司的奏本上說,此次瘟疫染者'頭疼身痛,憎寒壯熱,咽喉腫痛,高熱昏憒,不知人事,十死八九',而最可怕的是其擴散迅速,傳染性極強。疫情既已發生,賑濟司只治不防是以始終控制不下,應該先將疫區封鎖,身在疫區的百姓亦要嚴令禁止群聚,以免疫情繼續蔓延。奏本中'瘟神作怪,陰陽失序'之言,實屬無稽,百姓多因求拜巫醫胡亂診治,才會延誤病情,若不及時遣派醫者分發藥物,怕是越發耽擱。還有,已死的病人要妥善處置,最好是火化,以斷瘟疫之流竄。」

  話說至此,天帝眉頭猛地一皺,卿塵停了下來。天帝看了看她:「說下去。」

  卿塵提了個膽大的建議,卻鎮靜如初,繼續說道:「疫情起因各異,不知底細不敢輕言藥方,但有幾味藥或者可以預防一二。朝廷應出資購藥,在百姓之間分發,著未感染病症之人以水煎煮飲用,防患於未然。平隸地處京郊,距天都不足百里,天都內外八十一坊都該小心防範為是。」

  天帝聽她說完,默想了一會兒道:「本朝至慶十年,景州曾有過一次大疫,前後瘞者近二十萬人,枕藉于路。疫後並惹起大亂,數年方平。不想此次平隸竟亦出了疫事,朕甚是憂心。」

  卿塵回想一下,道:「御醫院的典籍有至慶十年瘟疫記載,那次應該是鼠疫,和此次並不相同。疫情蔓延必然影響民生經濟,疫後大亂是未有防患,若在救治疫情的同時施賑濟、減賦稅、開義倉、設粥廠,便可緩解疫區困苦,安寧人心,恢復生產,亂自然不起。」

  天帝思量半晌,點頭道:「就照這個意思,替朕擬旨給賑濟司,並著戶部劃撥三十萬兩太倉銀,開局散藥,廣施救治。情況如何,每日報朕知道。」

  卿塵遵命擬旨,寫到一半,突然抬頭道:「皇上,鳳家願捐銀千兩,雖其力微薄,但也替國庫省著點兒。」此話雖未同鳳衍商量,但這深得聖心之事,鳳衍該是心裡點燈籠透亮的。鳳家不缺這點兒銀子,但這錢亦不能多捐,只能點到為止。

  孫仕立刻跟上道:「老奴也願將本月俸祿捐出,替皇上分憂。」

  天帝滿意地道:「難得你們有心。孫仕,傳旨意下去,朕本月的用度直接撥去賑濟司,後宮除了太后處,各宮用度減半,以賑災民。」

  孫仕忙道:「豈能委屈了皇上和各宮娘娘?」

  天帝道:「百姓憂困,朕寢食難安,你去辦吧。」

  孫仕也不能再勸,卿塵擬好旨,對天帝道:「皇上身先表率,王公臣子必能領會皇上苦心,同心協力何愁疫情不解?夜深了,皇上還請歇息吧,五更便要早朝呢。」

  天帝看了看她:「嗯,不錯,你明日隨朕早朝,下去歇著吧。」

  §上卷 第四十一章 高處不勝金鑾殿

  翌日早朝,雖然天帝親自禦定修儀人選,早在昨日延熙宮宣旨後便以敕命的方式通告中樞,多數朝臣已經知曉。但當卿塵身著修儀例制的月白錦貂宮裝,頭戴象徵著蘭台女吏最高級別的紫玉簪金冠,手持象牙白笏隨天帝踏入太極殿時,朝中仍是掀起一股小小的騷動。

  天帝對眾臣私下的表情視而不見,卿塵亦淡定沉靜地站在天帝身後,一臉從容自如。

  一切都在眨眼間恢復如常,就像小小的石子投入深水,很快又平靜如初。

  鳳衍和衛宗平兩人臉色一笑一陰,殷監正眼中的怨懟之情閃現,三位宰輔相臣之下,百官各具神情。卿塵在掃視之間盡收眼底,纖毫畢現,她知道天帝比她看得清楚百倍。

  文臣武將,各部依班奏事,卿塵立在龍階玉璧之旁,目光投向殿外遙遙可見的一片晴冷天空,神思飛揚。

  紫綬玉冠,緋服蟒袍,盡皆匍匐在下,金鑾殿上,俯瞰眾生,高絕而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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