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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甚寒(七)

  緩然睜開雙目,明月依然當空照,我悠悠一笑,強撐起身心俱疲的軀體,腳踏滿地枯葉,入了迷亂的梨落陣。在梨樹林中迂回旋轉,終算是走到了梨樹林的邊緣。此時,足上絲履已沾滿泥土,錦衣素衫也被樹枝刮花,狼狽不堪。

  透過寥寥幾棵褐黃樹杆,就看見,清輝月光下幽落女子的絕望背影。真妃猛地推開身旁宮女,蹣跚前行,厲聲喝斥:「說了不用管本宮了,你們還一個個愣著幹什麼,快去找洛夫人。」

  真妃背影瑟縮,如泣如訴:「扶柳,對不起,你在哪裡啊?」

  撫摸著粗糙的樹皮,細嫩的皮膚被微微刺痛,我憂傷的無奈輕笑。

  真姐姐,我的心已似秋冬枯萎的樹皮,深疼的剝落,一句對不起,是無法癒合的。

  真姐姐,你也希望我只是一個普通幸福的小女人,可是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堅定地要讓我幸福?而是在懸崖邊才肯拉住我,可惜晚了,我的虛幻幸福被上官家一錘破碎。

  扶柳,扶柳,聲聲泣血。

  終於我疲憊的一聲低喚:「真姐姐……」

  真妃霍然轉身,淚流滿面,疾奔而至,將我狠狠地揉進懷裡,泣道:「扶柳,扶柳,沒事的,不會有任何事情發生。一切問題都由真姐姐解決。」

  我輕撫著真妃散落的亂髮,在她瘦弱的懷抱裡,淡聲道:「真姐姐,扶柳倦了累了,可以在真姐姐身邊休息幾天,喘上一口氣嗎?」

  我的心亂了,亂如麻,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洛謙,現在就只想找個清靜的地方逃避幾日。可這天下之大,恐怕也只有皇宮後院才能堪堪擋住洛謙的泱泱勢力。

  「放心,真姐姐一定會保護你的。」真妃攙扶起我,緩慢地走向軟輦。我安靜地依偎在真妃懷中,依稀看到遠方有點點燈火明亮,越來越近,像火一般在燃燒,然後不想再看,便閉上雙眸。

  真妃揚聲呼道:「起輦,回宮。」

  後方有序的腳步聲越來越響,一聲聲沉重地敲在我心頭。終於,溫潤嗓音穿透黑夜響起:「真貴妃,請留步,洛謙有事。」

  不敢睜眸,只能輕輕絞起自己衣襟上的白綃。真妃略回頭,似有輕諷:「原來是洛相啊,有何貴事?」

  一股清醇酒氣混著淡淡墨香撲鼻而來:「有勞真貴妃找到扶柳。」

  真妃冷冷一笑:「本宮倒是忘了相告洛相,扶柳剛才不小心在甚寒亭受涼,準備與本宮回長樂宮。現在洛相即在,本宮也就直講,扶柳與本宮原是姐妹多年分離,如今想相處幾日敘舊,扶柳就留在長樂宮陪本宮。」

  「是嗎?」淡淡上揚的詢問聲幾乎細不可聞。

  從開始起,我就只是閉目躺在真妃懷中,一動不動。

  真妃輕喝道:「還不回宮。」

  婆娑樹影緩緩滑過我的身體,墨香也隨夜風驅散,淡至無味。

  棋局(一)

  不想還真的讓真妃說中,禍不單行,在甚寒亭中輕染了風寒,渾渾噩噩躺在床上靜養了三日。我只是躺在床上,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將一切紛雜拋於腦後。每天就只是按時喝藥,准點睡覺而已。

  今日稍覺得恢復了些氣力,我才半躺在長樂宮梨花貴妃榻上,手執半卷《史記》,輕聲誦讀。

  輕快的腳步聲噠噠而來,帶著秋日暖陽衝破一室藥香。皇甫轅將手中的一束小黃花擠到我的書前,朗朗笑道:「轅兒將這些漂亮的小花送給三姨,三姨的病很快就會好了。」

  仔細端詳起開得歡快的花朵,是一束雛菊,花不大,但開得極好,色澤鮮豔,燦黃奪目。我瞧著心情開朗,風寒也似乎愈了大半,笑道:「轅兒的花漂亮,三姨的病現在就好了。」

  皇甫轅拍手大笑,眼睛亮晶晶的:「哈哈,轅兒比太醫老師傅們可要厲害多了。」

  皇甫轅的小臉紅撲撲的,笑容裡充滿著孩子的純真無邪。我已有一年不見皇甫轅了,轅兒也從去年的八歲長到了九歲,小小的個子也高了不少,可臉上的稚氣還絲毫未減。

  一眨眼的功夫,轅兒就爬上榻,對著我撒嬌道:「轅兒幫三姨治好了病,那三姨是不是應該幫轅兒一個小小的忙呢?」

  還是一個機靈小鬼,我玩味淺笑道:「轅兒有什麼小小的麻煩呢?」

  皇甫轅嬌嫩如花的小臉頓時一皺,軟聲央求道:「三姨,幫幫大哥吧!從今天一大早起哥就對著那些稀奇古怪的圖發呆,悶悶不樂地不肯說話。剛才轅兒想拉哥去玩球,哥理都不肯理我。轅兒記得,上次下雪哥也是對著稀奇古怪的圖發呆,可三姨只瞧了一眼,念了幾句拗口的咒語,哥就笑了。」

  我放下書卷,支身起來,望著皇甫轅滿是擔心的眼,問道:「轅兒很關心哥哥嗎?或者這樣說,轅兒很愛哥哥嗎?」

  皇甫轅很疑惑,用手撓著頭,十分不確定地說:「三姨,轅兒不知道什麼是愛耶?」然後不好意思地一笑,繼續道:「不過,轅兒知道,如果哥哥不開心,轅兒也會很不開心。三姨,這叫愛嗎?」

  他不開心,我也不開心,這就是最簡單也最樸實的愛啊!

  我莞爾淺笑,篤定道:「轅兒是很愛哥哥的,而且以後長大了也要一樣的愛,知道了嗎?」

  轅兒仍是不明白,但卻很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我撫摸著轅兒的頭,笑道:「那我們現在是不是要讓哥哥開心呢?」

  轅兒立即跳起,歡呼雀躍,拉著我的手,奔向殿外。

  棋局(二)

  依舊是長樂宮的梅花林中,皇甫軒手持樹枝,皺眉沉思。此情此景,不禁讓我想起一年前的月夜,白雪飄飄,紅梅豔豔,一個孤傲少年安靜地盯著雪地。

  只是如今梅樹無花,枯葉飄零,而那個少年卻更加孤傲,像一把久未出匣的絕世寶劍,冷冷地拒絕著周圍的一切。

  緩緩地走得更近了,依然打了個手勢讓轅兒不要出聲。我細細地看著皇甫軒的側臉,劍眉星目,深刻的輪廓,天胄的貴氣,皇甫軒不似皇甫朔的平和,也不似真妃的清秀,而是渾然天成地有一股沙場為戰的冷悍,倒於如今領軍的大哥上官去疾很像。

  大哥,以後上官家的掌權者,我心頭一酸,便轉移了視線,望著疏枝老梅下的陣圖。

  是兌陣,一般而言學完癸陣之後便是兌陣。地上的兌陣還有幾個重要關口未能闖過。

  思索片刻,我淺淺吟道:「紫微中空,待卯辰,轉畢參。」

  皇甫軒一驚,微怔,但是並沒有抬頭看我,而是用樹枝極快地在潮濕的泥土上劃線。他用力極大,樹枝挑起泥土,飛濺開來。

  「取坎通之位,屬火相,急攻東北角,假朱雀,角氐同盟,轉六合八荒,紫微天降,守西南婁井,意乾坤……」我越說越快,如珠玉擲地,綿綿不絕。皇甫軒的速度也越來越快,臉上欣喜之色益顯。樹枝飛快地刺破泥地表層,如傷口,將混著潮氣的黑土暴露在空氣中。黑黏的泥土四處飛散,有不少粘在了皇甫軒的織金錦袍上。

  「留左尾穴,出震門,誘入太徽心室,合蒼龍白虎之力,殲之……」節奏快如打板,急風暴雨,壓得人喘不過氣。啪地一聲脆響打斷破陣之語,一截尚帶青黃秋葉的樹枝萎入泥土之中,原來是皇甫軒掌中樹枝不堪重力斷了,不過這八卦陣中的兌陣也破了。

  身後銀鈴般的笑聲響起,轅兒跑至皇甫軒身邊,從皇甫軒手中取過半截樹枝,扔在地上,笑嘻嘻地說:「哥,這個圖畫得亂七八糟,你開心了吧?可以陪我玩球了。」

  皇甫軒蹲下身子,輕捏起轅兒的鼻子,眼中含笑,道:「小淘氣鬼,先去拿球來,待會兒哥就陪你玩。」

  哄得轅兒離開後,皇甫軒就立刻恢復了他一貫的冰冷表情,盯著我冷聲道:「三姨,怎麼會精通二舅的軍中陣法呢?」

  我淺淺淡笑,這表情態度也變換地太快了吧,堪比川劇變臉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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