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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孟玨不屑解釋,也未有怒氣,只笑著說:「多謝你的吉言!先問你件事情,劉詢手底下怎麼突然冒出來了一幫黑衣人?訓練有素,紀律嚴明,絕非江湖草莽的烏合之眾。人,劉詢不愁沒有,可他哪裡來的財力物力訓練這些人。」

  劉賀怔了一瞬,明白過來,說道:「你還記得羌族王子克爾嗒嗒嗎?當年皇上告訴劉詢,可以給他財力物力,讓他想辦法暗中介入羌族內部,想來,劉詢就是用皇上的錢偷偷訓練了這支軍隊。」

  孟玨眼中似有疑問,眉頭緊鎖,劉賀輕歎了一聲,「劉詢的這些花招,皇上應該都心中有數。」

  孟玨唇角一抹冷笑,「劉弗陵如果知道劉詢用他們做了什麼,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劉賀詫異地問:「劉詢做了什麼?這只軍隊雖然是劉詢效仿羽林營所建,但現在最多兩三千人,還成不了氣候。」

  孟玨沒有回答劉賀的問題,巡視了屋子一圈,打開了所有箱籠,開始收拾東西。

  劉賀跳了起來,去攔孟玨,「你做什麼?這些是紅衣的東西!」

  「我要把她的東西取走,還有她的棺柩。」

  「去你娘的!紅衣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幾時輪到你在這裡說話?」

  孟玨冷笑:「你連一個女子都護不住,有什麼臉在這裡嚷?」

  孟玨的話戳到他的傷處,劉賀語滯,人仍擋在箱子前,臉上卻是死寂的黯灰。

  「該爭時不爭,該退時不退,做事情含含糊糊,唯獨對我的疑心一點不含糊。在那麼重要的時刻,你竟然回了昌邑,一副對皇位沒有興趣的樣子,既然當時沒有興趣,為什麼不索性沒興趣到底?讓大家都平平安安!」

  「皇上並沒有打算傳位給我!他請我離開長安,我……」劉賀想說,他不想背棄劉弗陵最後的要求,可是有些東西,他沒有辦法解釋給孟玨聽,孟玨也不可能明白他對劉弗陵的尊敬和感激。

  「你管劉弗陵有沒有給你傳位,若想要,就要去搶!你若能妥善利用霍光,佔優勢的就是你!趙充國、張賀這些人有何可懼?只要動作迅速地除掉劉詢,他們不支持你,還能支持誰?二哥訓練的人全在長安城待命,我怕你要用人,武功最好的幾個一個也不敢用,你用過誰?長安城的形勢就是比誰手快,比誰更狠,你整天在做什麼?心裡想要,行動卻比大姑娘上花轎還扭捏,你扭扭捏捏無所謂,可你……」孟玨想到紅衣,臉色鐵青。

  劉賀張了張嘴,看著孟玨,卻又閉上了嘴。權力於他只是工具,而非目的,如果為了工具,先要背叛自己的目的,那他寧願選擇放棄。為了權力的醜陋,他早就看夠了!不管以前、現在、還是將來,他都絕不會允許自己為了權力,變成他曾深惡痛絕過的醜陋。他尊敬和感激劉弗陵,不僅僅是因為劉弗陵救過他、救過月生,也不僅僅是因為劉弗陵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給了他一展才華的機會,更因為劉弗陵的所作所為讓他看到了權力的另外一種闡釋方式--有仁善、有俠義、有寬恕、有大度、有從容。劉弗陵是劉徹悉心教導出來的人,論帝王之術,權利之謀,有誰能懂得比他多?他還未登基,母親就慘死,剛登基,藩王就虎視眈眈,緊接著,三大權臣步步緊逼,若論面臨的局勢複雜、情勢危險,又有誰能比過他?他比誰都有藉口去揮舞無情的帝王刀劍開路,用巨大的權力鐵輪碾碎一切違逆他的人和事。只要結果好,過程如何並不重要,為了更遠大的目標,犧牲掉一小部分人,早就是被帝王默認的行事準則,眾人甚至會讚美這樣的帝王英明果斷,可是,劉弗陵沒有!他只要狠一狠心,就會有更簡單、更容易、更安全的路,他卻偏偏走了另一條路。

  自小到大,皇爺爺的教誨,母親的教導,以及所見所聞、親身經歷都告訴自己,權力就代表著無情和醜惡,在劉賀心中,他憎惡它,可在他的血液中,他又渴望它。在他的戲笑紅塵下,藏著的是痛苦和迷茫,是不知何去何從的頹廢,但是,劉弗陵用自己的所行所為消解了他的痛苦和迷茫,讓他明白權力本身並不無情,無情的是人,權利本身也不醜惡,醜惡的是人。

  劉賀張口想解釋,可自小到現在的心路歷程哪裡是那麼容易解釋得清楚的?最後只得長歎了口氣後說:「小玨,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我信守的原則,你不會懂,或者即使能懂得,也不屑。於我而言,結果固然重要,但過程也一樣重要。現在,我生我死都無所謂,只想求你一件事情,請你看在紅衣和二弟的份上去做。」

  孟玨的臉色鐵青中透出白,顯是怒極。劉賀沒有理會,接著說道:「月生初進昌邑王府,就與王吉他們交好,望你看在月生的份上,救他們一命。」

  孟玨雖然哀怒交加,卻沒有冷言反駁,因為在月生給他的信中,的確曾提到過王吉的名字,說過王吉對他的禮遇,月生能得到劉賀賞識,也是王吉的舉薦。

  劉賀見他不說話,自顧自地竟對他行了一大禮,「多謝!王吉是個正人君子,定不忍見同僚赴死、而他獨自偷生,你就告訴他,很多人不過是我借霍光的手要除掉的人,請他務必珍重,昌邑王府內的諸般事務先拜託他了。其餘的人,你能救則救吧!是……是我對不住他們!」

  孟玨冷笑著譏諷,「好個」聰明「的昌邑王!如此能謀善斷,怎麼忘記算紅衣的性命了?怎麼把她帶到了這個是非地?」事情到此,他與劉賀恩斷義絕,已沒什麼可多說的了,揮手欲推開劉賀,去拿紅衣的遺物。

  劉賀擋住了孟玨的手,「小玨,我知道你一直視紅衣為妹,我沒有照顧好她,是我錯,但紅衣的遺物,我不會給你。不管這次我生還是死,她以後都會和我合葬。我做錯的事情,我會到地下去彌補。」

  劉賀的語氣十分淡然,神色也十分平靜,卻是一種哀莫過於心死的淡然平靜。

  孟玨凝視了他一會兒,忽地搖頭笑起來,滿面譏嘲,「劉賀呀劉賀!你這輩子究竟有沒有想清楚過一件事情?」

  劉賀淡淡說:「自以為聰明一世,實際一直是個糊塗人。自以為自己的荒唐糊塗是做給世人看的,但是做戲太久,原來早就真糊塗了,分不清自己的本心,也看不清真假。」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當世人都以為你荒唐糊塗時,你真能說自己很清醒嗎?當身邊的人也認為你好色貪歡時,她還能期望你會真心對她嗎?

  假做真時,真也會假。

  孟玨大笑起來,「好!紅衣的遺物和棺柩,我留給你!前幾日剛聽到紅衣死的消息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後悔當年沒有殺你,你害死了二哥不夠,竟然還害死了紅衣。就是剛才,我仍在想要不要借助霍光或者劉詢的手,將你的命永遠留在長安。不過現在,我不打算再落井下石了,你的生死和我再無關,紅衣的遺物和棺柩,你想要,就留給你!」

  「多謝!」

  孟玨笑著擺手,「不必謝我。死亡的痛苦只是刹那,而我只是想看你痛苦後悔一輩子而已!」

  劉賀眼中有朦朦的哀傷,令他往日清亮的雙眸晦暗無光。

  孟玨笑問:「你還記得二哥臨死時說過的話嗎?」

  劉賀沉默了好一會後,慢慢地說:「那年皇上召藩王在甘泉山行獵,月生陪我同行。當時還年少氣盛,我又一貫言行無忌,言語間得罪了燕王。燕王設了圈套想殺我,月生看出苗頭,苦勸我小心提防,一定不要離開皇上左右,我卻自恃武功高強,聰明多變,未把燕王當回事情,直到孤身一人被五頭黑熊困住時,才知道人力終有限,危機時刻,月生趕到。後來……皇上帶兵趕來時,月生已死,只救下了重傷的我。」

  當日的血鬥似乎又回到眼前,兄弟兩人並肩而戰,面對五頭黑熊,卻夷然不懼,談笑風生,同進共退。

  從小到大,劉賀看見的是妻子算計丈夫,丈夫憎惡妻子,兒子算計老爹,老爹屠殺兒子,兄弟鬩牆,姐妹爭寵,在認識月生前,他從不相信「知己」二字真實存在。這一生,他最痛快淋漓的時刻,就是那一日,最痛苦的也是那一日!

  「……月生的半邊身子被熊撕去,他死得很快,臨死前,他囑咐我,讓我替他報恩,還讓我好好照顧你,可你哪裡需要我照顧?」

  孟玨淡淡說:「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告訴我的是」大哥,幫我好好照顧……照顧……「他話未說完,就帶著遺恨而去了。」

  劉賀木然地點頭:「嗯。」

  孟玨笑著說:「好大哥,他要你照顧的人可不是我。」

  劉賀愕然,「月生就你一個親人,整日裡口中念叨的就是你,他指的不是你,還能是誰?」

  孟玨笑看著他,眼中有寒冷的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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