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雲中歌 | 上頁 下頁
五二


  看到一個身形像劉病已的人從院外經過,雲歌揉了揉眼睛看第二眼。看完第二眼,第三眼,眼睛一揉再揉後,她終於確定那個身杆筆直,走路端正,神情嚴肅認真的人的確是大哥。

  吊兒郎當,漫不經心,懶洋洋的像剛爬起床的笑,慵懶的像隨時隨地可以倒下睡的步履,這些都不見了!

  走在大哥前面的人是誰?竟然能讓大哥變了個人?

  雲歌躡著手腳悄悄翻進了劉病已的院子,卻不料看到的是那個人神情恭敬地請劉病已坐。

  劉病已推了幾次,沒有推掉,只能執晚輩之禮坐下,老者卻好像不敢接受,立即避開,等劉病已坐好後才坐到了下首位置。

  張賀沉默地打量著屋子,眼睛慢慢潮濕。家徒四壁,屋子中唯一的一點暖意就是桌上陶土瓶子中插著的一簇野花。

  張賀按下心酸,笑著說:「收拾得很乾淨,不像是你自己做的。是誰家姑娘幫的忙?」

  劉病已回道:「許家妹子偶爾過來照應一下。」

  「許廣漢的丫頭?」

  「嗯。」

  「病已,你也到成家的年齡了,可有中意的人?家裡一定要有個女人才能像個家。」

  劉病已怔了一下,低下了頭。

  張賀等了半晌,劉病已仍不說話。「病已,如果你沒有中意的人,我倒是有門親事想說給你。」

  劉病已抬頭道:「張伯伯,我這樣的身份娶誰是害誰。再說,誰家能看上我這家徒四壁的人?我現在過得很好,一人吃飽,全家不愁,不想考慮這些事情……」

  劉病已話沒說完,張賀已經大怒地站起來,氣指著劉病已:「你說的是什麼混帳話?你爺爺、你爹爹、你叔叔們費盡心機,那麼多人舍掉性命保住你這唯一的血脈,就是讓你給他們絕後的嗎?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對得起誰?你讓他們在地下怎麼心安?多少條人命呀!你……你……」說到後來,老淚縱橫,話不成語。

  劉病已沉默地坐著,身軀僵硬,眼中滿是沉痛。

  張賀突然向劉病已彎身跪下,「咚咚」地開始磕頭。劉病已驚亂下,一個翻身跪倒也朝張賀磕頭,絲毫不願受張賀的大禮。

  張賀哭著說:「你若還念著你爺爺和爹娘,就聽我幾句勸,如果你實在聽不進去,我也不敢多嘮叨。我只是忘不掉那些血淋淋的人命,多少人為了保住你的性命,家破人亡、甚至全族盡滅,就是為了留一點血脈,指望著你能開枝散葉……」

  劉病已雙手深深地掐入了地下,卻還不自知,看似木然的眼中有著深入骨髓的無可奈何。望著張賀已經泛紅的額頭,他扶住了張賀,漠然卻堅定地說:「張伯伯,你起來說話,我的命是你們給的,病已永不敢忘,伯伯的安排,病已一定遵從。」

  「好,那就說定了!這件事情交給我來安排,你就安心等我的好消息。我今年內一定要喝到你的喜酒。」
張賀行事果決剛毅,雷厲風行,頗有豪客之風,悲傷還未去,語聲卻鏗鏘有力。正事說完,一句廢話都沒有地出門離去。

  張賀和劉病已的對話,有時候刻意壓低了聲音,有時候夾著哭音,雲歌並沒有聽真切,但模糊中捕捉到的幾句話,已經讓她明白他們在說大哥的親事。

  雲歌縮在牆角默默發呆,連張賀何時離去都沒有察覺。千頭百緒,只覺心內難言的滋味。

  劉病已在屋子內也是沉默地坐著,很久後,忽地叫道:「雲歌,還在外面嗎?」

  雲歌揉著發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來,強笑著問:「大哥,你知道我偷聽?」

  劉病已的語聲第一次毫不掩飾地透出難以背負的疲憊和憂傷,「雲歌,去取些酒來。我現在只想大醉一場,什麼都不想再想,什麼都想忘記。」

  忘記?流在身上的血時刻提醒著他,他怎麼忘得了?

  借酒澆愁,愁更愁!

  醉了的劉病已,杯子都已經拿不穩,卻仍是一杯又一杯。

  雲歌陪著他喝了不少,也有七分醉意,拽著劉病已的胳膊問:「大哥,大哥……陵哥哥,陵哥哥,我是雲歌,我是雲歌呀!你有沒有想起一點我?我從來沒有忘記許諾,我不是小豬,你才是小豬!」

  劉病已趴在桌上,笑著去揉雲歌的頭,卻是看見兩個雲歌在晃悠,手搖搖晃晃地落在了雲歌臉上,「雲歌,我記得,你叫雲歌……我不想記得,我想都忘了,忘記我姓劉,忘記那些鮮紅的血……人命……雲歌,我不想記得……」

  「陵哥哥,我送你的繡鞋呢?你記得嗎?你還問我知道不知道送繡鞋的意思,我當時不知道,後來就知道了。你叮囑我不要忘記,我沒有忘記,我一直記著的,我們之間有約定……」

  兩個人一問一答,自說自話,各懷心事,一會笑,一會悲。

  孟玨在雲歌屋中沒有找到她,從牆頭落入劉病已院中時,看到的就是雲歌臉通紅,依在劉病已肩頭,正閉著眼睛絮絮念叨:「我的珍珠繡鞋呢?你弄丟了嗎?」

  孟玨眼內黑沉沉的風暴捲動著,欲絞碎一切。他進屋把雲歌從劉病已懷裡抱了出來。

  劉病已想伸手拽雲歌,「雲歌……」卻是身子晃了晃,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努力想站起來,卻只能如受傷絕望的蟲子一般,在地上掙扎。

  孟玨毫無攙扶相幫的意思,厭惡冷漠地看了劉病已一眼,如看死人,轉身就走。

  「那麼多人命……那麼多人命……血淋淋的人命……」

  孟玨聞聲,步履刹那僵住,全身的血液都像在仇恨中沸騰,卻又好似結成了悲傷的寒冰,把他的身子一寸寸地凍在門口。

  劉病已驀然捶著地大笑起來:「……血淋淋……你們問過我嗎?問過我究竟想不想活?究竟要不要你們犧牲?背負著成百條人命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什麼事都不能對人言是什麼滋味?沒有一點希望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不能做任何事情,連像普通人一樣生活都是奢望。我的命就是來受罪和接受懲罰的,怎能容我像普通百姓一樣生活?……連選擇死亡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必須要活著……因為我欠了那麼多條人命……即使一事無成,什麼都不能做,像狗一樣……也要活著……如果當日就死了,至少有父母姐妹相伴,不會有幼時的辱駡毒打,不會有朝不保夕的逃亡……也不會有如今的煎熬……」

  孟玨的眼前閃過了他永不願再想起,卻也絕不能忘記的一切,那些為了活下去而苦苦掙扎的日子。

  餓極時,為了活著,他從狗嘴裡搶過食物,被狗主人發現後的譏笑唾駡。

  和野狗搶奪過死人,只是為了死人身上的衣服。

  母親斷氣後,眼睛依舊大大地睜著。酷刑中,母親的骨頭被一寸寸敲碎,食指卻固執地指著西方。死不能瞑目的她,以為年少時離開的家鄉能給兒子棲身之地,卻怎麼知道她的兒子在那個地方有另外一個名字,叫「雜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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