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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燕燕在耶律賢素日的禦書房召見韓德讓。她坐在上首,看著韓德讓進來、行禮,表面平靜,內心卻是波瀾起伏。

  昔日愛侶,今成君臣,燕燕從未象此刻那樣深深感受到這件事。自她入宮以後,這是第三次見到韓德讓了。第一次,是她在蕭思溫靈前,韓德讓馳馬趕回,告訴她,他會幫助她找到殺父兇手,也果然在他的追查下,線索一一浮現,女裡被迫搶在他前面交出真凶;第二次,是她高臺射鬼箭,千鈞一髮之際,他趕到,提醒她有埋伏。

  而這次,是第三次。

  頭兩次,是在宮外,她沉緬于喪父的悲痛和急切於報仇的憤怒,而他是那個遠道趕回不顧危險提醒她的舊人。

  而此時,在宮中,她是攝政的皇后,他是行禮如儀的六品通事。

  韓德讓行完禮,站在那兒等候燕燕發問。宮人們屏住了呼吸,整個書房內靜得連根針掉下也能聽見。燕燕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緩解這種氣氛,笑到一半僵住,輕咳一聲,拿起剛才看奏章來道:「南院樞密使郭襲把你的奏章轉呈上來了,寫得極好。」

  韓德讓依禮微低著頭沒有與她直視,自然也是看不到她的神情,同樣,他的神情,她也看不到。他低低地說:「臣惶恐。」

  燕燕道:「主上登基也不過一年多,朝中大臣,眼睛還都是只盯著三支皇權,竟沒有幾個人如韓、韓通事你一樣,關注到邊境之事。你說宋國自篡周奪位以來,勢力日益擴張,南唐、吳越相繼去國號稱臣,看來長江南北一統,勢不可免。如此接下來,宋皇必將起北伐之心,劍指北漢,最終目標是針對幽雲十六州……連南北兩院的樞密使都沒有想到看到的事,你不但想到看到了,而且有分析有謀略有對策,不愧是……」她說到這裡,頓了頓,她很想說,不愧是韓德讓,不愧是皇帝一提起來就敬重萬分的人,你這樣的人,當入中樞,你當在朝堂上去推行這些政策,而不是只做一個小小的六品通事。

  而這樣的話,如果是少女燕燕可以說,但是皇后燕燕,卻只能把這話,留在心底。

  韓德讓終於抬起了頭,神情依舊是這樣溫文爾雅,只淡淡一笑道:「皇后繆獎了。韓德讓資歷尚淺,怎麼敢與中樞大臣相比。臣今日來,卻是有事要回報皇后,臣近日查到關於殺害蕭思溫宰相的幕後之人的一些線索,特來回報皇后。」

  燕燕聞聽,站了起來:「你說的可是真的,可是那高勳——」話一出口,卻見韓德讓神情一滯,不由怔住:「難道不是他?」

  從喜隱的事情來說,她已經猜到了真凶可能是高勳,可是看韓德讓的神情,難道還另有其人不成?

  韓德讓長歎一聲:「是他,可又不止是他。」

  原來海只海裡死後,那接頭人忽爾博自然也被處死。韓德讓卻查到當日忽爾博是被人捆住塞上嘴放在女裡家門口,上面還放了一封信,是忽爾博口供,說出海只海裡雇傭他的內情來。女裡依此抓了海只海裡,兩人認罪之後,就此定案。

  韓德讓就首先懷疑那個把忽爾博抓到,並錄了口供的人,很顯然,這個人才是幕後的操縱之人。而在閭山上死的殺手中,共分兩撥人,其中一撥明顯是用來掩人耳目的市井中人,均是忽爾博的手下,他從忽爾博下來查了這幾戶人家,發現忽爾博那日派去的人,都死在閭山之上,很明顯,這就是被人滅口。

  但是忽爾博是個底層的混混頭子,他是如何被人綁走,又是如何做出的口供,卻是讓人懷疑。韓德讓追查數日,不得結果,只知道他有一日忽然不曾回家,此後失蹤,再出現時,就在女裡家門口了。

  但一個市井混混,縱手下有一批打手,也無法恰在禁衛宮巡邏空檔進入閭山行宮,再查問之下,忽爾博的妻子就說,忽爾博在行事之前幾天,得到一幅閭山禁衛軍的圖,據說這張圖是雇主所給。

  韓德讓再去查海只海裡倆人,他二人既已經伏法,身邊近侍自然也是被以黨羽之名統統殺死,只有一些低階奴隸被轉賣。韓德讓查了幾人之後,終於查到一個奴隸說曾經見到海只說托人從禁衛軍中買到了巡邏圖,到底是何人所賣,卻又不知,線索再次中斷。

  當下又去查到海只海裡曾經被人追債,卻是兩人曾經在賭坊欠下高額巨債,想是因此而起了殺蕭思溫爭產之心。韓德讓卻開始懷疑,能夠在上京開賭坊的縱然是背後有勢力,也有可能設局坑人,但似海只海裡這樣的後族近支,一般賭坊哪裡敢給他們設局,這不是自找麻煩嗎。果然一查,兩人雖然長年有些欠款,但卻是於短日之內,忽然欠下大筆賭債。於是他就去抓了賭坊老闆,一審之下,果然是有人威脅賭坊老闆,並且從賭徒到債主,均是對方的人,只是借了賭坊名義,而這些人亦已經消失無蹤。

  一查幾個月,不管是賣禁衛軍圖的人,還是設賭局的人,以及死士的背後之人,均是數番線索都不得下落,不想近日卻接二連三獲得線索。先是信甯在查忽爾博之事的時候,忽爾博之妻要將染坊出售,信寧恐落了線索,再去細細查了一次。在搬空染坊所有物件之後,竟在角落中發現一個極小的金片,似是從什麼器物上掉下來。信甯再去各大金鋪查詢,卻有人看出這似是刀鞘上的金飾碎片脫落,而那碎片,卻被認出是一個部族的族徽。有些出身較好的部族核心要員,會依身份在自己的刀鞘上,馬鞍上,甚至衣帽靴子上用金銀銅等飾以族徽。那個族徽,卻正是夷裡畢粘木袞的族徽。

  燕燕聽到此,頓時站了起來,失聲道:「難道幕後主使,是罨撒葛不成?他為何要殺我爹爹?」

  韓德讓不答,又說了另一件事。卻是北府宰相室昉在查案卷的時候,發現少了一些案卷,追查起來,正是蕭思溫遇害前收到的。本來這銷毀案卷的事情,對方也算做得徹底了,又遇蕭思溫被害,無人過問。但室昉是個極為心細的人,他就暗中將所有可能經手的小吏召來,借公事之名,一一盤問。果然就有一個小吏,當時經手過檔案記錄,他無意中說出,蕭思溫曾經接到過一個密告,說是高勳與潛逃在沙陀國的罨撒葛有過密信往來。

  §第147章 流言四起2

  燕燕聽著韓德讓一一分析案情,心潮激蕩,無以言喻。在她自己都已經以為查到真凶而已經將此事結案的時候,韓德讓卻依舊還在追查此事。而這樣縝密細緻、堅持不懈的查法,不要說女裡做不到,就整個上京來說,也沒幾個人能夠做得到。這其中付出的心力,更是無以言喻。

  她看著韓德讓,當日他離家一年多,雖然久曆風霜,卻只見堅韌,而在這上京半年多,卻顯得更加削瘦,甚至眉心也多了幾條豎紋,顯然是經常皺眉苦思之故。

  她很想伸手,去撫平他眉間的皺紋,可是卻不能。

  她深吸一口氣:「那麼,你以為真相當是如何?」

  韓德讓道:「臣以為,思溫宰相之死,是皇太叔連環之計……」

  最恨蕭思溫的人,不是喜隱,不是女裡高勳,更不是海只海裡,而是罨撒葛。正因為他在黑山之變中,封鎖消息,扶持耶律賢繼位,才使得罨撒葛錯失皇位,遠遁沙陀。

  殺蕭思溫,是一環扣一環的連環之計。他先是假意與高勳密信往來,以高勳之野心勃勃、首鼠兩端,在新皇繼位之後,自覺功高於蕭思溫而權力不如蕭思溫,就會有逆反之心。而皇位在橫帳三房的流傳,也會讓他在接到罨撒葛的密信以後,存下投機之心,於是與罨撒葛開始建立聯繫。

  而蕭思溫得到的密報,若是他預料不錯,必是罨撒葛故意讓人落于蕭思溫之手,而又讓人將此事告知高勳。則高勳必會驚恐萬狀,再加上蕭思溫推行的新政,是要削他與女裡之權,他殺死蕭思溫,一來滅口,二來又可打斷新政的推行,豈不兩全其美。

  而海只海裡卻是高勳挑中的殺人刀,兩人見蕭思溫無子,以為血緣最近,就一直以蕭思溫嗣子自居,結果蕭思溫根本沒有挑中兩人的意思。兩人被高勳設賭局欠鉅款之後,再被人挑撥,於是忽然間自動獲得了市井混混買凶的方式,又得了閭山禁軍的巡邏圖,剛好一頭套進去,為人作嫁了。

  而罨撒葛還怕殺不死蕭思溫,就由粘木袞再派殺手,跟在博爾忽所派混混後面一齊行動,事後再殺這批混混滅口,而去過染坊的粘木袞身邊親信刀鞘上的一角碎片也因此落於染坊中。

  蕭思溫死後,高勳自然支使人竊走那份密告,而恰恰室昉細心,從記檔的小吏口中得知案卷大致內容。

  韓德讓回來以後,細查蕭思溫之死,令得高勳驚恐,但他本就準備將海只海裡作替死鬼,於是將早被綁走的忽爾博連同早就造好的口供扔到女裡門前,女裡見信,求教高勳,高勳正可指使他一步步按自己計劃一邊結案一邊滅口。

  高勳行事滴水不漏,若是往大了想,以喜隱之粗心,何以能夠「無意中」得知高勳殺人的機密事呢?若是從罨撒葛主謀方面去想,則更可能是蕭思溫事件重演,讓喜隱知道高勳機密,引發高勳出手對付喜隱,踢喜隱出局,再借此事將高勳掌控於他的手心。若說高勳與罨撒葛原來密信往來,只是投機心理,縱是被識破,也未必是必死之局。但高勳步步踏錯,到他為滅口殺死蕭思溫以後,這樣一件重大的把柄落于人手,高勳就算不上罨撒葛的船也不是不可能了。

  燕燕悚然而驚:「你的意思是,一切都是罨撒葛在佈局?那麼,如今我們走到這一步,都是在他的局中。」

  「恐怕是的。」韓德讓沉重地說。

  「那麼主上讓大姐去請罨撒葛回京,也是在他算計之中了?」燕燕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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