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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相不相信又有什麼區別,他本就無所謂殺多少人。肖古自稱能夠治好他的病,騙了這幾年,所有的招數都已經使盡了,才弄了這麼一個藥方出來,本以為他不會相信,或者說,他辦不到!」

  「難道他已經開始合藥了?」

  「不錯,我風聞他從上月開始便要收人心和藥,還以為是謠傳,沒想到今日他對我承認,已經服了第二帖藥。」

  「那他接下去,還要殺多少人?」

  韓匡嗣一拳重擊在桌上:「我若不能阻止這場屠殺,何以立世!」

  韓德讓大驚,他深知這句話的分量,急勸:「父親,主上殘暴,這與您何干?」

  韓匡嗣眼淚流下:「德讓,你知道我們韓家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嗎?」

  韓德讓默然,他何曾不知呢?

  玉田韓家,本是幽州大族,親戚故友無數,世代生活在這幽燕之地。自唐末變亂以來,五代十年,百年間華夏舊土,征戰連年,四分五裂,殺伐不斷。人命如螻蟻,朝生不知暮死。而韓家亦是在這種變亂中,舉族被滅,只余韓知古一個六歲小童被擄為奴,獨自北上,直至成為今日的遼國韓氏家族。

  韓匡嗣喃喃道:「父親曾經跟我說起過小時候的事,韓氏是大族,家裡宅院連著宅院,親戚連著親戚……最後,他只能記住那句話,活下去,不管怎麼樣,也要活下去。他也曾經逃過,可是,那時候連逃都沒有地方逃,南邊、南邊只有更亂,藩鎮割據,處處是人煙斷絕,荊榛蔽野。即使我們逃去南邊,也遲早成為道旁白骨。再說,就算我韓家能逃,這燕雲故土百萬漢人,又能逃到哪兒去?」

  韓德讓默然,韓氏家族原出自薊州玉田,祖上于唐代曾任官職。自唐末到五代,契丹人多次南下侵略,他的祖父韓知古六歲被擄。雖然年幼,但與族人同擄,習得漢學,是他建議阿保機立漢人和契丹人分治的國策,並且以漢人所做的貢獻為根據,一步步為漢人爭取更多的權益。遼國初年對漢人的政策方針,多出自韓知古之手。

  韓知古生十一子,韓匡嗣是第三子,他自幼聰明伶俐,一次被述律太后看到,喜歡這小男孩天真可人,便讓韓知古常帶進自己帳中逗著玩兒。述律太后征戰多年,身體多疾,韓匡嗣稍大即學得一身好醫術,更得述律太后倚重,甚至視之猶子,將長寧宮宿衛之職交與他,封為右驍衛將軍。

  韓匡嗣又生九子,家族如今已經人丁繁衍至數十人。誰又能夠想到,這個家族是在遭遇滅頂之災,只余一個孩子的情況後,艱難掙扎,重新崛起而生生不息的。

  韓知古六歲為奴,韓匡嗣八歲為小侍童,韓德讓十歲時,抱起了皇子耶律賢。

  韓匡嗣忽然問:「德讓,我問你,什麼是漢,什麼是狄?」

  韓德讓自然是知道的:「漢人入狄則從狄之,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

  韓匡嗣緩緩點頭:「我們也曾經反抗過,無數人流血犧牲,卻最終抵擋不住淪為異族之奴的結果,韓氏家族付出的代價就是家族之滅,上百條人命的死亡……」

  韓德讓跪下哽咽:「父親!」

  「從唐朝末年契丹人南下,再到石敬瑭獻燕雲十六州,我們這些世代居住的百姓,失去了應該保護我們的軍隊,鋤地的農夫就算拿起武器也保不住家園。如果反抗換來的只有死亡而沒有他途,要想存活下去,就只能找另一條路。如果不能推翻這個世界,那麼水滴石穿的改變,也是一種途徑。」

  韓德讓輕聲道:「我記得父親以前給我念過長樂老馮道的詩:『莫為危時便愴神,前程往往有期因。終聞海嶽歸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道德幾時曾去世,舟車何處不通津?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

  「狼虎叢中也立身,狼虎叢中也立身……韓家,便是要從狼虎叢中立身,改變狼虎之性,馴化狼虎,與狼虎共存。我和你的祖父從述律太后的帳下奴開始,慢慢影響他們,經歷了述律太后、太宗皇帝、世宗皇帝三代,我們差一點就成功了。」

  可是,誰也沒想到,契丹舊部的反撲來得這麼快,結果功敗垂成,雄圖大業成空。為了保全實力,這些年來他只能忍辱偷生,以醫術獲得皇帝信任,緩緩圖之。可沒有想到,他一忍再忍,如今終於無可再忍……

  韓匡嗣站起來,拍了拍韓德讓的肩膀:「當年我對你大哥疏于管教,他雖武藝上佳,卻資質愚鈍,難以託付大事。為父從小將你帶在身邊細心教導,你兄弟之中,你最有才華,也最是聰明堅忍。更難得的是皇子賢也對你信賴有加,這是我們韓家的機緣,也是你的莫大機緣,你千萬要珍惜。韓家和北地漢民的未來,為父都交托給你。」

  韓德讓已經感覺到了什麼,顫聲問道:「父親,您要做什麼!」

  韓匡嗣咬牙:「我知道他是個昏庸之君,沒想到他竟然喪心病狂至此,為了治療他的隱疾,竟不惜聽信女巫,以活人心膽入藥。哼、哼,他能取何人的心膽,不過是取我幽燕漢人的心膽罷了!生死關頭,遲一日,便有更多人受害,我已經不能再等了,必要的時候,便要動手,犧牲我除去他!」說到這裡,韓匡嗣眼中殺機一閃。

  韓德讓大驚跪下:「父親!切切不可如此。韓家和大遼都需要您,要除去那昏君,我和皇子賢自會設法,您千萬不要衝動犧牲了自己。要知道,覆巢之下無完卵,若韓家出事,皇子賢的助力就更少了,祖父和父親所期盼的目標,就更難了。」

  韓匡嗣卻根本沒有聽進韓德讓說的任何話,拍了拍兒子的肩頭,把一枚令符交到他手中:「放心,我不會莽撞的。我死不足惜,你卻一定要努力活著,韓家數代的理想,及治下封地更多百姓的未來,將來都要你承擔。這枚令符,可調動韓家頭下屬地的力量。真到不可挽回的時候,能帶走多少人,就帶走多少人吧。」

  韓德讓捧著令符,覺得它像火燒一樣滾燙,但他知道父親為人看似和氣,實則極為剛毅,只能哽咽應道:「是。」

  韓匡嗣凝視著兒子,十幾年前,他把小皇子交到他的手中,而今,他又把這枚令符交到他的手中。他有九個兒子,只活下來五個。韓德讓是他最喜歡也最倚重的,然而卻也是從小到大一直虧欠最多的。

  韓德讓要承擔的,不只是整個韓氏家族,還有韓氏家族這些年的部屬、封地所治百姓。他不僅要面對死亡,更可能活得比死更痛苦更難。甚至終其一生,也會像自己和韓知古一樣,看到了希望又破滅,接近了理想又毀掉。

  韓匡嗣長歎一聲,揮了揮手:「你出去吧。」

  韓徳讓伏地哽咽,過了許久,仍然不見韓匡嗣出聲,知道父親心性堅忍,他既決心已下,這語言勸阻,只怕是毫無作用。只得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拭去眼淚,低頭退出。

  此時天色漆黑,他雖然眼睛紅腫,卻也是無人看到,只匆匆回了自己營帳,令站在帳外的侍從不必跟進,自己獨自躺在帳中,一夜輾轉,不能入睡。直到天快亮時他才蒙矓睡著,這一日早上便起得晚了,他正起床時,聽得外面喧嘩,就問:「什麼事?」

  侍從信甯忙掀簾進來:「公子,燕燕姑娘來了。」

  韓德讓一怔,還沒反應過來,便見燕燕已經隨著信寧一起進來,叫道:「德讓哥哥,我們今天還是出去打獵吧,我原諒你了。」

  韓德讓見狀連忙將外衣披上,他這一宿未眠,本就頭痛欲裂,心中傷痛交加又強自壓抑,此時見了燕燕闖入,一股怒氣實是抑止不住,喝道:「出去,你也是個大姑娘了,怎麼還這麼不知道避忌。」

  燕燕昨晚與韓德讓不歡而散,內心本是打定主意再也不理韓德讓了。然而與烏骨裡鬧騰了半晌之後睡下來,那一肚子的氣早就散了。一大早起來,看著烏骨裡換新衣,配首飾,又在鏡子前打扮半天才歡歡喜喜地出去,知道她肯定是去會心上人了,心裡又羨又嫉。等烏骨裡出去了,帳子裡只剩下她一個人,頓時覺得自己孤孤單單,冷冷清清,再賭氣下去也沒意思。

  於是就對自己說了一頓「燕燕是個好姑娘,燕燕不跟他一般見識,燕燕原諒他了」等自我安慰的話,興沖沖又去找韓德讓了。春天這麼好,草原這麼美,為了小小賭氣就一個人生悶氣,太划不來了。

  誰知韓德讓一夜未眠,剛好撞到他衣衫不整的樣子。她只是一時忘形,沖了進來,不曾想到這件事。本有些害羞,但被韓德讓責備之後反而發了脾氣:「有什麼關係,摔跤的時候還不都打著赤膊,偏你像個漢家姑娘一樣扭扭捏捏。」

  韓德讓本就心情不好,見燕燕還在胡攪蠻纏,便厲聲道:「信寧,把她帶出去。」信寧回醒過來,忙賠笑拉著燕燕:「燕燕姑娘,您看,我們公子還沒更衣呢,您還是先出去吧。」

  燕燕又羞又惱,一跺腳怒道:「哼,誰要理你了,我再也不理你了!」

  韓德讓待要追上去問她為何一大早來找自己,但此時只得先行整裝,便見韓匡嗣走了進來。韓匡嗣看到燕燕興沖沖進來又氣衝衝出去,便知原委,進了韓德讓的營帳,問道:「德讓,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是燕燕又淘氣了。」

  韓匡嗣看了韓德讓一眼,明顯看出他一夜未睡的樣子,擺手示意信寧出去,才道:「一大早就發這麼大脾氣!德讓,我看不是她淘氣,是你在遷怒於她。」韓德讓被父親一言說中,想到他要面對的事,不由心中一痛,低下頭來,低聲叫道:「父親——」

  韓匡嗣卻不為所動,只冷冷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德讓,一點事情,就讓你一夜不眠,喜怒形於色而不能自製嗎?」

  韓德讓一夜情緒無處發洩,見了父親的質問,悲憤交加,不由爆發出來:「父親,您明明知道的,這不是一點事情,這是、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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