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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女裡精通馬術,本是從他父親世宗宮帳耶魯斡魯朵(積慶宮)出身。所謂宮帳,是阿保機立國之後,將本部分為五院、六院統以皇族之外,又立斡魯朵法,裂州縣,割戶丁,以強幹弱枝,詒謀嗣續,世建宮衛,入則居守,出則扈從,葬則因以守陵。這部分宮帳之人,除充當心腹宿衛外,還有皇帝親自撥出的州縣、部族,以及俘戶等組成近乎獨立王國的存在,擁有土地,單獨上交賦稅、勞役,有層層管轄的官吏、軍隊、工匠、奴隸,只從屬於宮帳之主,而不屬於繼位皇帝。

  遼國開國至今,已經有四個宮帳遺留,頭一個是算斡魯朵,漢名弘義宮,乃太祖耶律阿保機所置;蒲速斡魯朵,漢名長寧宮,乃太祖皇后述律平所置;國阿輦斡魯朵,漢名永興宮,乃遼太宗耶律德光所置;耶魯斡魯朵,漢名積慶宮,乃遼世宗耶律阮所置。當今皇帝耶律璟,此時亦已經建立了他自己的奪裡本斡魯朵,漢名延昌宮。

  前任宮帳之主死後,斡魯朵在名義上作為守靈軍,但是能指揮他們的,便只能是他所指定的承繼之人,而非下任皇帝。因此遼太祖死後,三支勢力此消彼長,終不能消。不管是世宗耶律阮與述律太后爭位,還是穆宗耶律璟在祥古山事變之後上位,甚至是耶律李胡數次謀逆仍然安然無恙,均與他們手中握著這幾個斡魯朵的力量有關,令繼任皇帝顧忌重重,不得不將權力與他們分享。

  世宗死後,其子耶律賢、耶律只沒年幼養在穆宗宮中,然而斡魯朵的力量卻是自成體系,連皇帝也無法插手。

  新任皇帝繼位之後,無不想盡辦法去盡力削弱拆分前任斡魯朵的力量,但無論如何,總不可能削得太過厲害,以免引起反彈。出身世宗積慶宮的女裡,就是因穆宗為了拆分斡魯朵而被調動,又在耶律賢與韓家父子的借勢運作之下,到飛龍使,後一步步走到管理宮中宿衛的位置。

  趙王高勳本是後晉北平王高信韜之子,當年遼太宗南下,後晉滅亡,他與後晉主帥杜重威一起歸降。因為他出身漢家皇族,遼國皇族需要抬舉他作為南北分治的表率。他又極為機敏能幹,因此在遼國步步上升。世宗繼位後,封他為南院樞密使,總管漢軍之事。穆宗繼位,又封他為趙王。

  高勳雖算得三朝老臣,實則歸降也不過十幾年,官位至此,也算是遼國目前漢臣來說能達到的極高之位。然而時移勢易,他這個「後晉皇族」能帶給他的影響力在削弱,穆宗不喜漢制,南院權力日漸縮小,再加上穆宗疑心病極大,動輒懷疑漢臣有南投之心,他不能不為自己鋪條後路。因此韓匡嗣一來拉攏,他便有些意動。只是這般重大之事,單憑著韓氏父子往來勸說,卻是不夠的,還須與耶律賢當面商談,方可下定決心。

  北府宰相蕭思溫,則是後族勢力的代表。

  這三個人,分別代表著世宗舊部、漢臣與後族的三方勢力。

  耶律賢因為病弱,素日無事不好經常出去見外臣,因此每年春夏秋冬四季捺缽,才是他的機會。

  韓德讓和耶律賢正商議著,忽然楚補倉皇跑了進來:「大王、韓郎君,主上和太平王來了。」

  兩人相視一眼,皆是一驚。韓德讓忙鎮定下來,站起來先退到一旁。

  但聽得一陣熟悉的笑聲自遠而近,耶律賢瞳孔一縮,多少年多少回他的噩夢裡,便是在這樣惡魔的笑聲中無法抗爭、無法逃脫。然而此時,他只能站起來恭敬等候。

  隨著笑聲,簾子掀起,耶律璟已經帶著太平王罨撒葛進來了。耶律賢已經控制住情緒,上前行禮:「兒臣參見皇叔。」

  穆宗雖然才三十多歲,卻因為飲酒過度,腳步虛弱不穩。他是個很分裂的人,時而嗅覺靈敏、手段淩厲;但更多的時候則沉湎酒宴,不理政事。他以神經質的靈敏嗅覺,除去了一個個他眼中的敵人,也為自己樹立了更多的敵人。他對耶律賢,時而寵愛無度,時而暴戾刻薄。此時他正處於前者,見耶律賢行禮,就以一種貌似不悅實則親密的態度笑駡:「明扆你這小子,朕說過多少次了,你身子不好,總弄這些婆婆媽媽行禮來行禮去做什麼。」

  耶律賢虛弱地笑了笑:「雖是如此,但終究禮不可廢。」

  「你這小子,便是如此酸氣,簡直不像我們契丹男兒。」他這幾年見了耶律賢,便越來越多地將這句話掛在嘴邊,總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耶律賢卻樂得借此消彌他的戒心,只弱弱應了聲,更顯得氣虛膽弱。

  太平王罨撒葛舉目一掃,見韓德讓在一邊,便笑道:「德讓也在啊?」

  韓德讓忙應道:「臣帶了東門老趙家的蜜餞給大王,順便陪陪大王,說些街頭巷聞。」

  罨撒葛一眼就看到了耶律賢的藥碗和旁邊的蜜餞小罎子,也笑了:「明扆還是這麼怕喝藥。」

  耶律賢忙笑著解釋:「幸虧他帶了這個來,否則我這藥也喝不下去。」

  遼穆宗卻瞪起了眼睛:「德讓小子,回頭跟你老子說,你都曉得進宮來陪明扆,他倒好,不肯來見朕。朕都有段時間沒見他這老東西嘍!」這話看似粗魯,實是透著親熱,韓德讓之父韓匡嗣與穆宗本是少年時的交情。只是穆宗繼位之後,嗜殺多疑,喜怒無常,韓匡嗣也得戰戰兢兢,唯恐一時不慎,觸犯了他的逆麟。

  韓德讓只得笑道:「主上抬愛,臣父不勝榮幸。只是他素來畏酒,怕主上拉著他喝酒,故而不太敢來見主上。」穆宗近年來酗酒厲害,尤其喜歡拉著人喝酒來昭示他的寵信,實在令人吃不消。

  韓德讓自幼陪伴耶律賢,穆宗等已經習慣,然他心思機敏,知道穆宗兄弟來必是有事,不等穆宗示意便告罪退了出去。以耶律賢今日之城府心思,應對穆宗兄弟,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穆宗見韓德讓走了,掃視一圈室內場景。他雖然多疑好殺,然則面上對耶律賢卻是極好的,有什麼貴重之物一擺手就賞下去了,耶律賢要什麼東西,只管吩咐就能夠得到。

  他每隔幾個月都會來此看看以示慈愛,這室中若是簡陋了,主管之人就要掉腦袋,所以耶律賢室中擺金設玉,俱是極貴重又難得的。但與其他皇族相比,少了他們常有的弓刀,而多了幾架書。

  穆宗見書桌還有未收的筆墨紙硯,走到書桌邊,拿起書看了看,卻是《史記》,上面做了許多批註,顯見主人看得十分用心,當下微一皺眉:「明扆,你又看這些漢人的書。都說過多少遍了,騎馬射箭那才是我們契丹男兒的本性。看這些漢人的書,只會身體越來越弱,腦子越來越呆。」

  罨撒葛亦勸:「是啊,你忘記了你祖父讓國皇帝是怎麼失去皇位的,你父親世宗皇帝是怎麼被謀害的,就是因為看多了這些漢人的東西,相信了這些,才得罪了各大部族,失去了他們的擁戴!」

  耶律賢心中冷笑,面上卻恭敬回答:「兒臣知錯了,只是兒臣身體太弱,不能出去騎馬射箭,關在宮裡悶得很,看這些東西解解悶罷了!」

  遼穆宗看著耶律賢,心中卻有些複雜。耶律賢這樣病弱無能,是應該讓他放心的。但一想到開國以來屢次為推行漢制而導致的皇族鬥爭,又讓他從內心排斥這些讓皇族沉湎和異化的東西。耶律賢也是皇家子弟,居然沉迷這些,令他有些怒其不爭,但耶律賢一向乖巧溫順,又是病弱之體無法習得弓馬,他這一支從來就醉心漢學,這種種又讓他覺得放心。

  因此心中盤算片刻,穆宗便只是搖搖頭,裝作極度寵愛耶律賢而無可奈何的樣子:「明扆,你就算多病,找些別的樂子吧。這漢學不是好東西,害了你祖父,害了你父皇。」說罷,他放緩了語氣,「先皇駕崩時,你才四歲,是朕收養了你。朕一直把你當兒子看。我與罨撒葛無子,將來這皇位,還是要傳回給你的。咱們契丹人是弓馬立天下,你老看這些漢人的書,把自己弄得像個文弱書生,怎麼能夠讓部族們服你,讓那些宗親們大將們服你呢!」

  耶律賢心中暗驚,穆宗素日雖然也有此類嫌棄他不事弓馬的話語,但是說到傳之皇位,卻是第一遭,忙一陣急咳,又賠笑:「咳咳,主上言重了,兒臣何德何能,怎麼敢擔此重任。您看我一年倒有四五個月臥病在床,只求多活幾年就心滿意足了!」說罷,長歎一聲。

  罨撒葛聽得不入耳,斥道:「胡說,你年紀輕輕的倒說這些話,豈不叫我們這些長輩聽了傷心。」

  耶律賢深知罨撒葛素日便以皇儲自居,方才穆宗說出這樣的話,他留心觀察罨撒葛反應,見他毫無異色,知是兩人間有默契,笑道:「皇叔說笑了。主上和您正當盛年呢。我聽迪裡姑說,主上能夠一口氣飲上一二十斤的酒,每次打獵群臣加起來都不及主上一人多。明扆對你們只有羡慕和仰望的份兒,這輩子只怕連主上的十分之一也趕不上呢!」

  穆宗這幾年酗酒過量,弓馬已經遠不如從前,但被耶律賢這樣一說,還是受用:「哎,哪裡的話。不過喝酒打獵,本來就是咱們契丹的男兒本色嘛,算不得什麼。」

  罨撒葛見兩人說得熱鬧,便指了藥碗問身後帶來的御醫:「迪裡姑,這是什麼藥?」

  「是臣開的寧神之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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