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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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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德讓一抬頭,看到人聲寂寂,便有些明白:「大王昨夜沒睡好?」 楚補苦笑:「這兩天大王都不曾睡好。」 韓德讓長歎一聲。他自是知道原因的。十幾年來,耶律賢從四歲幼童到如今的青年皇子,他身上發生的變化,明顯可見。可不變的是他自四歲起,就纏繞不去的噩夢,以及因為噩夢折磨而消瘦病弱的身體。 韓德讓擺了擺手,由楚補迎著在耶律賢寢殿外間坐下。透過屏風,他看到耶律賢還在睡著。韓德讓知道這是長年累月被噩夢困擾的耶律賢難得的一個睡眠,便不打擾,只靜靜地在外面坐著,心中默默地將春捺缽可能發生的事,再細細地想了一回。 §第8章 深宮皇子 耶律賢已經整整兩天無法入睡了,今日天快亮時,他才有些蒙矓的睡意,但睡著後,就又回到了那個夢境。 十幾年來,他永遠在做這樣的噩夢。漆黑的夜裡,無窮無盡的營帳,他在營帳中跑著,可是一個活人也找不到。他又變回了那個四歲的孩子,在無盡的恐懼和望不到頭的營帳中跑著,後面似乎有著極為可怕的東西在追著他。 「父皇、母后、甄娘娘、大哥、皇祖母,你們在哪兒……」他想喊,可是,他喊不出口,每每這時候,似乎就有一種力量扼著他的咽喉。 他一直在跑,可他是如此的弱小,怎麼跑也跑不出去,一直到再也跑不動摔倒在地。忽然間,黑暗中出現了他所期盼的親人,父皇、母后、甄皇后、哥哥,還有太后祖母,然而他們再不會如往日般把他抱起、哄他,給他擁抱和親吻。他們每個人都一身是血,面色鐵青,身上有著各種各樣的傷口,他們似在看著他,但又似沒有在看著他,眼神空洞。 恐怖的獰笑聲連綿不絕地傳來,無所不在,無從逃遁:「他們都死了,都已經死了……」 耶律賢發出尖銳的慘叫,一聲又一聲。是的,他們都死了,都已經死了。這個世界,如此冰冷和黑暗,讓他再也沒有庇護的懷抱。 他縮成一團,不住發抖,這黑暗、這冰冷如深入他的骨髓,終其一世不得解脫。就在最冷最恐懼的時候,溫暖的手臂抱住了他,一個聲音低聲叫著:「明扆、明扆,你沒事吧?」 耶律賢閉著眼睛,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如同過去許多年無數次噩夢中醒來,在這樣漫無邊際的黑暗和寒冷中,還有這雙手臂,雖然不足將他永遠帶離寒冷的黑暗,卻能夠在短時間內安撫他的恐懼和冰冷。 耶律賢閉著眼睛,半晌,方緩緩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人一笑:「沒事,只是又做噩夢了。」 多少次他從噩夢中驚醒無法入睡,想著父母親哭號不止,永遠有一個溫暖的懷抱、一雙溫暖的手安撫著他,喂他吃飯、陪他喝藥、教他握筆寫字、帶他騎馬射箭…… 所有的人都死了,為什麼你還活著?活得這麼痛苦,為什麼還要活著?每每自噩夢中驚叫著醒來,他經常會湧起這種自我厭棄的感覺。多少次,如果不是身邊這個人,他是不是早已經在這種自厭的情緒下崩潰了? 然而就算在這個人面前,他仍然無法完全坦言自己的那種自厭和自責,甚至是對自己的痛恨。他是如此地軟弱無能,不管過去了多少年,不管曾經有過多少的籌劃和抱負,然而現實中,他依舊只是個深宮中一言一行都被監控著的皇子,而在夢中,他永遠只是一個四歲小兒,無法逃離的黑暗,無法掙脫的魔爪…… 耶律賢定了定神,沉默半晌,緩緩地抬起頭:「德讓,你來了?」 「是。」韓德讓看著耶律賢蒼白的臉色,有些懊惱,「早知道你這兩天狀況不好,我昨天就算再晚也應該進宮來。」 「我這是十幾年的老毛病了,你難道還不知道?你來與不來,都沒有影響。何況……」耶律賢頓了一頓,道,「你昨天見過思溫宰相了?」 「已經與思溫宰相說過了,春捺缽時,想辦法讓你們見面。」 這種見面,自然不是眾目睽睽之下的飲宴騎射中「見一面」,而是有所目的的單獨會談,必須要事先安排。穆宗耶律璟在祥古山事變中漁翁得利,成功登上皇位後,開始對朝中進行一輪又一輪的清洗。宗室親王、重臣部族,不是謀逆,就是叛逃……他總有這麼多罪名,等著那些他認為沒有完全臣服他、懷著「異心」的人。 養在宮中近在眼前,又是世宗嫡子的耶律賢,能夠在頻頻謀逆的案子中一次又一次躲過,不只因為他自己足夠小心謹慎,也因為有著太多的人在關心著他,保護著他。 他最信任的,莫過於眼前這個人。 韓德讓轉頭,問站在身邊的近侍:「大王這幾天睡得如何?」 楚補囁嚅不敢回答。耶律賢知道不能不答,只得苦笑著:「白天還好,夜裡……睡不到一個時辰,還全要點著燈……」 韓德讓皺眉,他是最清楚耶律賢身體的,聽著便覺不對:「我出去前,還不是這樣的,怎麼這幾天又惡化了。最近又遇上什麼事了?」 楚補歎氣,看耶律賢一眼,才敢答道:「前幾日大王與主上用宴,不想主上因為鹿苑跑了幾隻心愛的鹿,一怒之下把鹿人壽哥給親手肢解了。大王受了驚,當時雖未發作,但回來就睡眠不穩了。」 韓德讓長歎一聲,他自然是知道,耶律賢年幼遭變,心思較常人深了許多,在穆宗面前一直不曾有什麼破綻露出。但畢竟神魂難安,又長期病弱損了精氣,多年來又在耶律璟身邊精神緊張,雖然人前不顯,但飲食睡眠均受到極大的影響。 穆宗近年來晨昏顛倒,往往白天睡覺,夜裡飲宴,國人皆稱其為「睡王」。他為了昭示自己對世宗之子的恩養和慈愛,經常召耶律賢一起飲宴。但他這種故作姿態的寵愛,反而對耶律賢的健康更加摧殘。 耶律賢每經歷一次烈酒和血腥之後,就會做噩夢。可明知如此,耶律賢也得恭敬和感激地領受,韓德讓亦無可奈何。 此前,耶律賢又被穆宗拉去飲宴,回來之後,就噩夢不斷,他本不欲再提此事,見楚補說起,便冷笑一聲:「如此殘暴,國運焉能長久。我大遼列祖列宗好不容易得來的江山,就要亡在他的手裡了。」 韓德讓大驚,忙阻止:「大王慎言!」 耶律賢方才噩夢中醒來,一時情緒難以控制,見韓德讓勸解,也冷靜下來,搖了搖頭苦笑:「十五年來,我事事小心,不敢說錯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如今在自己房中,也不能說一句嗎?」 韓德讓長歎一聲,知道這次的事,對他刺激極大,不敢再勸,只得岔開話題,問楚補:「迪裡姑開了藥沒有?」迪裡姑是韓匡嗣親自安排給耶律賢長期跟隨的御醫。 楚補忙捧了藥上來:「迪裡姑大人已經開了藥,可是……」他為難地看看耶律賢。這些藥從小吃到大,吃得耶律賢已經麻木、噁心,也越來越沒感覺了。韓德讓亦知,卻不說破,只笑道:「好歹喝一點吧,我帶了東門老趙家的蜜餞給你。」說罷一指幾案上一隻陶制小罐。 耶律賢看到那熟悉的小罐,笑道:「罷了,拿來我喝吧。」一口氣將楚補呈上的藥喝了,又開了那陶罐吃了幾塊蜜餞,長長地出了口氣。 當日初回上京時,他年紀小,每天躺在病榻上,吃著無窮無盡的苦藥,想著父母的慘死之痛,又是恐懼又是孤獨,恨不得隨父母一起去了,免得在這世間受這許多苦楚。 韓德讓便費盡心思,日日尋了上京各種零食來哄著他吃藥,帶了各種各樣玩具來哄他玩耍,在他噩夢驚醒時安慰他。那時候,他相信自己長大,就會病好了,就能不用再喝藥,就能為父母報仇,就能奪回皇位了。可是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了,他長大了,依舊病榻纏綿,依舊每日喝著苦藥,看著仇人肆意殺戮,自己卻活得如履薄冰……想到這裡,耶律賢不禁長歎一聲,揮手令侍從們退下:「那邊怎麼說?」 韓德讓微微點頭:「臣父已經說動飛龍使①女裡,趙王高勳亦有意向,但臣父雖可遊說,終需大王當面收伏,方得效忠,再有蕭思溫宰相……」 自祥古山事變之後,穆宗對臣子們勾結、密謀之事更似有一條格外敏感的神經,這些年以來,多少皇族近支和重臣大將因此被殺被囚。耶律賢在穆宗眼皮子底下想要有什麼謀劃,也是更加小心翼翼。 韓德讓說的這三個人,便是傾向於他或可拉攏的重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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