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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第三十七章 浮生若夢

  未央宮。

  涵柔不曾多留,旋即告辭,皇帝便囑咐了好生休養。永曜一早奔至長樂宮大腦,歸來本甚疲倦,卻生恐一覺醒來母親再次消失不見,午後說什麼也不肯睡下,只纏著涵柔不願撒手。如此糾纏,孩子支撐不住,最終在母親懷裡朦朧睡去。涵柔喚乳母安置了永曜,這才得以起身換去素服,至鏡前綰起披垂的長髮。

  聽升後腳步聲,便知是景珠,她手上不停,瞧著鏡裡妝容隨口問道:「怎樣了?」

  「皆已查明。」景珠近前略一躬身,細細道來,「掌香的太監受賢妃重金收買,于長樂宮所用香料中攙入了少許賢妃所給迷香。迷香分量甚輕,聞久了不過目眩神昏、嗜睡乏力,並不至暈厥。宮人輪班當值俱有定時,不曾有感,唯皇上起居皆在其內,遂為之所害,顯出中毒之狀。掌香的太監受賢妃之囑,當日宴飲之前迷香的分量有所加重,皇上又飲了酒,才致席間猝然發作。御醫在參湯中嘗出的所謂西域草烏頭,不過是尋常烏頭罷了。是當夜皇上病發,賢妃趁混亂之際,使人潛入廚下做的手腳。太醫院眾人皆因診治不力受了斥責。」

  涵柔淡淡一笑,「那些人只想著推脫干係、勿惹禍上身,脈診出來,哪管旁人的死活?」她執著金簪在發間比了一比,冷然問:「賢妃呢?」

  景珠道:「人證物證俱全,賢妃供認不諱。」頓了頓,忍不住添上宮人轉述的一句,「賢妃像是早料到會有今日,坦率得……出人意料。」

  涵柔默不作聲,緩緩將手垂下,視線不曾轉移,許久才問:「皇上……如何處置?」

  景珠認識低眉順目,「太后娘娘親赴長樂宮為賢妃求情,皇上原先的旨意是廢賢妃為庶人,永閉毓秀宮,膝下兒女交由惠妃撫育。但是……」說至此間忽起了微瀾。

  涵柔指尖撫著金簪上紅寶石鑲嵌的梅花,語氣淡漠,「怎麼?」

  景珠微有躊躇,邁上一步俯下身來,壓低了嗓音,「賢妃……自請以死謝罪。」

  她不覺眉心一蹙,下意識地把金簪牢攥在掌中,嘗不出心頭勇氣的是何滋味,「皇上他……允准了?」

  景珠打量著涵柔的衣飾妝容,揀一隻芙蓉玉琢簪子為她在髻上,故作淡然,「太后一力阻攔,奈何賢妃執意求死,皇上最終還是擬定了賜死的旨意……就在明日了。」

  涵柔不動聲色抬手理一理鬢髮,握住身畔景珠的手,歎了口氣,「你去歇著吧,累你受委屈了。縱是些皮外傷,也要好生將養。還有,為我好生照料著芳吟。」

  景珠原先跟隨李太后多年,鐵定不會背主,在宮中也頗有些聲譽,下至獄中反倒少些罪受。芳吟送回時卻依然昏迷不醒。

  景珠把另一隻手搭上涵柔手背,寬慰道:「吟姑娘不會有事的。」一時欲言又止,「娘娘……」

  涵柔的心沒來由地往下一沉,自鏡中望向景珠的臉,瞧著景珠一字一字地道:「賢妃想見娘娘最後一面。」

  涵柔的眼底分明是乾澀的,視線卻一點點模糊。銅鏡裡恍惚倒映出那個人的容顏,笑靨如花宛若昔年。她垂下眼眸,吐出沉沉一聲歎息,「知道了。」

  雪不知是在何時停的,肆虐的寒風竟也隨之悄然止歇,大地萬籟俱寂。太液池的湖面已結了一層薄冰,臨岸繁盛一時的花樹此時一點兒生氣也無,乾枯的枝椏堆滿落雪。涵柔裹著一襲白狐裡子月白緞面的披風,素淨的顏色幾乎與雪景融為一體。白茫茫一片雪地冰天中,一抹嬌豔的石榴紅格外刺目,紮得人眼中一痛。女子孑然的背影襯著雪天無際,卻是那般寥落蕭索。

  涵柔在她身後站定,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宸雪聽見步履落在雪上的輕響,盈盈回轉身來,淺淡一笑,「涵兒。」

  明媚的笑顏如春風般把周身暖遍,涵柔征在當地,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情驚得手足無措。宸雪歎了口氣,清亮的眼眸黯了一黯,「事到如今,你還不肯像從前那樣再喚我一聲嗎?」

  涵柔無端地就紅了眼眶,雙唇微顫,半晌才掙出久違的幾個字,「宸姐姐……」

  宸雪微笑以應,藹然的目光似穿越了時空自蒙塵是往昔投射過來,直入心扉。涵柔心頭一震,猶不及開口她已自顧自轉身,遙望著對岸的亭台,口氣輕飄飄的恍如落雪,「你還記得嗎?那時漣清榭。在那兒,他第一次抱住我,問我可願意入宮來,長長久久地同他在一起……」她惘然一笑,喃喃回答著自己,「我不願。」

  淚隨之而落,燙得灼人,宸雪慌忙以手掩面。涵柔再不忍旁觀,搶上幾步,卻遲疑再三才伸了手去,柔聲關切,「宸姐姐……」宸雪微微搖頭,回手按住搭上肩頭的手——一般的寒涼似冰。她仰起臉來望向莽莽穹蒼,仿佛畢生的迷惘能自其間尋到答案,沒來由地輕笑著,語如歎息,「從一開始就錯了啊……一錯再錯……步步皆錯,知道,再沒有轉圜的餘地……」

  一字一句似鈍刀子在心上劃,痛得涵柔快沒有只覺。涵柔不知何言以應,唯有深深凝望宸雪寂寥的側臉,徒勞地把手收緊。宸雪回身時卻已不見哀傷的痕跡,眉目溫然地說:「走吧。」

  時近黃昏,昏黑自西邊天際一層層染上來,雪停後,才剛放晴的天很快又暗沉下去。道上積雪猶不及掃淨,腳下少不得打滑,隨行的宮人皆在身後一丈之外,比肩的兩人自然而然地相互扶持,依偎無間,親熱一如往昔。

  溫情或是傷情俱深藏心底,無人開口打碎這一路的寧靜。沒有目的,沒有終點,停下腳步時卻發現眼前赫然是未央宮正殿。宸雪仰望著中宮殿宇,第一次,眸光沉靜如水微瀾不興。

  涵柔循著她的目光看去,簷上白雪在薄暮最後的光亮中顯得晶瑩一片。宸雪噙著情淺的笑,眸中似也閃爍著那樣純淨的光亮,語聲悠長遼遠,「爹告訴我,娘生平最喜歡雪。娘說雪是世上最純粹的東西,可惜落到了地上,就不那樣潔淨了。」她側過臉看向涵柔,鄭重無比地說,「宸雪,不是北宸、帝星,不過是屋簷上的落雪而已——最乾淨,最純粹的雪。」一言至此,神采迅即黯淡,笑顏消散,冰雪重回,「可是娘的心願,永遠都不能實現了……」

  二人攜手步入殿中,迎上來的卻是掖庭令王征。他手捧黃絹,行禮後見宸雪亦在旁側,欲言又止,躬下身去,硬著頭皮稟告,「皇后娘娘,廢黜賢妃、賜死慕容氏的詔令已按皇上的吩咐擬定。飲食內廷之事,特來請皇后娘娘鳳印。」涵柔胸口一窒,好一會兒才換過氣來,欲擺手示意宮女上前接過,這才發覺緊緊交握的手猶不曾鬆開、不忍鬆開。

  黃絹在案上鋪展開來,璽印就擱在手畔,朱砂鮮紅觸目。齊整的正楷沒有一句能辨認清晰,最末一個「死」自卻如利刃直刺心頭。探出的手顫動著,不住顫動著,涵柔霍地轉首,音容淒厲,「宸姐姐——你留下來,無論如何留下來!沒有什麼是不能轉圜的,我去求皇上,你留下來!」

  宸雪靜靜地瞧著她微笑,舉起手來,皓腕空空如也,「玉碎了,再也不能轉圜了。」

  須臾的征愣之後,涵柔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說朝內室拖去,拂開眾人一路疾奔,直至妝台。她抖索著打開鏡匣下的暗格,把那只描金匣子顫巍巍地遞到她手中,「你瞧,你瞧……」

  宸雪遲疑著接過,看到其中那只蜀錦繡荷包的產那臉色變了一變,仿佛猜到了內裡裝的是什麼物事。涵柔亦在催促,「你打開來,打開呀!」宸雪將匣子擱回案上,閉了閉眼狠下心一般把手中荷包倒傾,落在掌心的物事堅硬而微涼,果然,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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