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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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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眸中的光亮即刻轉為陰暗,刹那面如死灰。她面不改色卻是冷然接續下去,「事既至此,左右不過一死,妾也無須再畏懼什麼。是妾等不及要置你於死地,妾再不要過擔驚受怕的日子,再不要誠惶誠恐、低聲下氣……妾的命,再不要握在你手裡!」她歎一口氣,故作惋惜,「可惜功虧一簣,謀事不成反倒累及滿門親眷……天大的罪過,妾一人所為願一力承擔。命當如此,皇上如何處置妾都無有怨言。」 「低聲下氣、擔驚受怕?」他喃喃反復,神情微有恍惚,自嘲地苦笑,「朕從來以赤誠之心待你,你卻心心念念想著拿朕的命去?」話音未落,目中光芒驟然雪亮,哀傷變為狠厲,「朕不信,就憑虛情假意你能騙過朕三年!」 心撲撲地跳著,一下一下猛擊胸膛,幾乎衝破血肉包裹,涵柔竭盡全力全身氣力強迫自己坦然迎上他的質疑,目光堅定,字字清冷,「自踏入宮門那一步起,妾便不信宮中會有真情,也就再不曾有過真心。」 眼睜睜瞧著他勃然作色揚起手來,衣袖卷起的風帶著凶戾,涵柔仰著臉只等頰上挨他熱辣辣的一下,光陰卻仿佛在此刻凝定,半晌,只見他緩緩垂下手,失去了所有表情。 「出去。」 心早已痛到極點只剩無知無覺,涵柔一時征在當地,茫然不知所措。 「滾出去!」皇帝暴喝出聲,怒意洶洶驚得殿中陳設仿佛齊齊一震。涵柔猝然醒過神來,這才發覺久跪的膝早已麻木僵冷,無力動彈分毫。她咬緊了牙關暗自以手撐地,再三使力,終究掙扎著起身,踉蹌倒退,推門而出,再不能克制淚落如雨,反手閉合了門扇的瞬間膝上一軟,竟就跌坐在地。 守候在外的趙忠敬隱隱聽得皇帝怒喝,正心焦不已,此時忙趕上來,見涵柔如此情狀不由手足無措,躊躇一番只是俯身攙托住她的臂膀,並不敢貿然相問。涵柔漸漸緩過氣來,拿帕子胡亂拭一拭眼淚,搭了趙忠敬的手起身,向他微微搖頭。趙忠敬覷著涵柔面色,輕聲稟告,「太后娘娘來了,立在外頭不肯進來,也不讓通稟,奴才不知如何是好。」涵柔不答,默不作聲徑直向外行去,出得殿門教迎面的寒風一撲,周身不由一個激靈。 太后裹著厚重的披風,只由洪嬤嬤一人近身隨侍,立在簷下遙望天際。涵柔行至她身後幾尺開外,明知她並不能見,還是恭敬地屈膝為禮,低低開口,「一如母后之意。」太後頭也不回,口氣不辨喜怒,「皇后該懂得斬草除根的道理。」涵柔怔了須臾,淒然一笑,「兒臣自然明白母后不會容我再活於世,有母如此,永曜太子之位應也難保……兒臣情願就死,只求母后能夠照拂曜兒,好歹視作親孫。」太后噙著淡淡的笑,「永曜從來就是我的親孫兒,他能有這般乖巧知事的母親,今後自然要偏疼些……答允了你的我必不食言,你也莫要同我玩什麼把戲。二十年了,占了中宮二十年,故長久了——記著,你不過是將本就不該為你所有的東西交出來罷了,只怨你福薄受用不得,怨不了旁人。」 涵柔不再應聲,循著太后的視線仰首望天,天灰濛濛的,鉛雲低垂似要壓到人心上來。「母后,」她忽而輕喚,話音有些飄忽,「瞧這天色,一二日間怕就要落雪了。」太后輕嗤一聲,語帶譏諷,「是該好生瞧瞧——是皇后見的最後一場雪了。」她寧靜地微笑,「是今冬的第一場雪呢……白雪茫茫,不知能否掩蓋這一切陰毒與罪惡。」太后不再理會,冷冷撂下一句,「你好自為之。」 直到一行人遠去不見,涵柔猶一動不動立在當地,衣下肢體如水。徐徐回過身去望向殿閣深處,視線迷離,他眉間的悲愴清晰浮現。她招收喚遙遙待命的趙忠敬上前,囑咐,「天愈發冷了,要好生照料者皇上。」 沉沉的疲倦自心底裡漫溢出來,浸透四肢百骸,涵柔合上雙眸,感知到彼此的心都在滴血。 原諒我這樣狠心……她們生生把我逼至絕境,我唯有如此,才能自你手中保全那些與我血脈相連的人,哪怕,那喜人由始至終只當我是指間的一顆棋子。 違心的謊言好似無柄的匕,刺痛你的同時,何嘗不也傷了我自己?可我沒有退路……沒有人給我一條生路,我只能,用我的命,賭你對我的珍惜。 如此的欺騙之後,你還會信我知道最後一刻嗎?你眼底的愛與痛那樣分明,是不是,告訴著我,我能贏? 好容易送走了太后再送走皇后,趙忠敬直起腰來籲一口氣,發覺冷汗已然浸濕重衣,轉回殿中,對著內室猶自緊閉的門扇,唯有發愁而已。戴罪禁足的皇后奉召而來,一番密談之後,神情舉止皆是怪異;太后同事親臨,說是探病卻不令回稟,未入殿門只與皇后說了寥寥幾句便就離去——所見所聞處處透著蹊蹺,他再三揣度猜不出其間端倪,躊躇半晌,畢竟輕手輕腳推門而入。 循著皇帝的喜好,殿中陳設大方簡潔,愈襯得宮室敞闊。皇帝獨坐在一隻椅上,以手抵額,斂眉死神,孑然的身影沒來由地透著蕭索意味。趙忠敬行上前去,見皇帝不曾察覺,一時也不敢驚動,不做聲垂手立在一旁。 銅漏滴答一聲,又一聲,在沉寂的虛空裡蕩起細碎的漣漪。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趙忠敬終於按捺不住低喚:「皇上。」不聞回應,他只得硬著頭皮有喚了一聲,如此反復,皇帝到底略略抬眸一瞥。趙忠敬忙請出早預備好的一句,畢恭畢敬與尋常無異,「皇上,是傳膳的時辰了。」皇帝神色恍惚,茫茫然卻似不能聽懂一般,他只得再重複一回,這才見眼前人極疲倦地擺一擺手。他不免驚疑,「皇上?」聽到的卻只是簡短一字,「去。」語聲暗啞。正事進退兩難之際,皇帝抬高了嗓音,「出去。」趙忠敬唬了已跳,諾諾躬身自是不敢多言,忙退了出去。 門扇輕聲掩合,周遭重又陷入死寂。仿佛蒼穹下的一切全都悄然遠離,浩茫天地間只剩下支離破碎的一顆心。手無力地耷拉下去,他把身軀頹然靠倒在椅背上,檀木冷硬的觸感在背心裡暈開來,暈開來,恍惚周身都冰冷得麻痹。 他忽而揚起一掌重重砸在一旁小幾上,手背青筋暴起,悶響驚心。案上擺的一隻天水碧細頸青瓷瓶猶自震顫不已,他不耐煩地一揮袖,咣當一聲裂響,瓷瓶在地下碎作齏粉,狼藉遍地。十指在雕作龍首的扶手上收緊,用力得指節發白,指尖戰慄,如要把硬木生生掰斷——分明有淚,濡濕眼睫。 午後,值守殿外的小太監匆匆進來稟報太后來時,戰戰兢兢候在門外的趙忠敬不由舒了口氣,忙叩門稟報,「皇上……皇上,太后娘娘來了。」卻是無聲無息,知道太后來至門前,亦不聞里間回應。趙忠敬只得領著一眾宮人向太后見禮。太后見門扇緊閉,眉梢一揚,「怎麼?」他忙躬下身去,支吾一番道出實情,「自皇后娘娘去後,皇上便獨在屋裡頭,不准奴才們近身侍候,午膳也不曾傳。」太后微皺著眉沉吟片刻,向眾人道:「外頭候著。」拿眼示意開門。 皇帝面色蒼白,見母親進來勉強起身,腳步略有虛浮,強作笑顏,「母后怎麼來了?」太后冷然瞥他一眼,不說話。皇帝自覺笑得僵硬,一時黯下臉來,正要讓母親上座,太后已徑直向臨窗擺的一張長榻上坐了,籠著袖中小小一隻雕鏤精緻的銅手爐,淡淡道:「放心不下來瞧一瞧,不想見你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皇帝垂著眼低聲答:「教母后費心了。」緩緩坐下便不再開口,神情猶是恍惚。 母子二人靜默相對,各自深思。光陰仿佛停滯不前,殿中一片沉寂。書案上一隻鎏金博山爐散著若有若無的輕煙,望久了視線微有模糊,周遭陳設都好似蒙著霧氣般幽暗不明。皇帝覺出氣氛凝重,定一定心神,勉力開口寒暄,「母后來了這些侍候,竟連一盅茶也不曾奉上——兒臣招呼外頭的人進來侍候。」作勢正要起身,太后霍然舉目,眼光灼灼逼人,劈面一句便使他僵在當地—— 「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半探出的身子生硬地落回椅上,話中寒意森森如冰雪兜頭而下,肢體瞬息凍結,他本就黯淡的臉色登時灰敗下去,雙唇微顫,緊攥住扶手說不出話來。太后冷眼望著他神色驟變,口中不急不緩,淡定如常,「早晨皇后過來,向皇上坦陳罪狀了吧?鐵證如山,皇后亦供認不諱——竟真是中宮謀逆……謙兒,你打算如何處置?」 皇帝別開臉去,不敢觸及母親鋒銳的視線,掙扎良久,艱澀地敷衍,「母后以為……如何處置為好?」太后見他閃避,便也略垂下眼眸,輕聲道:「皇后弑君,這天大的事,自然該問皇上的主意。嗯?」他頹然合上眼,目中是濃稠得化不開的苦痛,喉頭輕聳幾番欲言又止,仿佛用盡了全身的氣力,終於吐出輕得不能再輕的兩字,「廢後。」 「什麼?」太后故作不曾聽清,他只得咬緊牙,蓄力多時才終究得以重複那催心裂肺的一句——「朕是說……廢後。」 太后斂眉沉思,目中陰霾漸起,語意不善,「皇上,那個女人要置你於死地啊……卻只是如此而已嗎?」刹那寒涼侵骨,連心都為之僵冷。皇帝不及太后說完便聽懂了她話中之意,卻還是無力地相問:「那母后的意思……」太后不發一言深深凝望著眼前人,知道皇帝最終抬眸相看,才漠然吐出早已備下的答案: 「賜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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