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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第二十六章 繁華夢傾

  選妃之事重又操辦起來,為著皇帝再三囑咐了涵柔勿要操心勞神,一應事宜皆由惠妃淑妃出面打理。那日涵柔正在未央宮中品著一盞新沏的黃山毛峰,景珠捧了一本簿冊入內來,近前躬身呈上,「娘娘,惠妃娘娘著人送了複選之後定下的名冊過來,請娘娘定奪。」涵柔淡淡,「嗯」了一聲,接了名冊在手,隨口問道:「可稟了皇上了?」景珠恭敬道:「皇上說,皆由娘娘做主。」說著招呼小丫環捧了筆墨過來。

  冊子上列有官家小姐的姓名、年歲、家世,涵柔執了筆管,不假思索先在「李雲軒」三字下畫了個圈,餘者猶細細沉吟。

  「林依霏……」見名冊中一個姓名甚為眼熟,涵柔不禁在口中喃喃,卻理不出頭緒來,只得搖頭笑向景珠,「人還未老,就先記不得事兒了,明明瞧著這林依霏眼熟得緊,偏又想不出是在哪兒見過。」景珠含笑應著,眸中神采卻是凝重,「娘娘忘記了,慕容賢妃的弟婦林氏,閨名林依雩,正是這位林小姐的阿姊。」

  涵柔這才記起,再一細看,果見簿冊上書有「兵部侍郎林道仁一十六歲次女林氏依霏」,腦海中漸漸浮起曾有過一面之緣的林依雩的依稀容顏。無端湧上一陣厭煩,她秀眉微顰,把手中名冊一撂,口氣冰冷,「原來是她的人,還真是有心……」景珠淡淡道:「後宮之事,說到底還是娘娘做主。若娘娘不肯挑這林小姐入宮來,任賢妃怎樣籌謀,終究無可奈何。」

  涵柔卻是深思,指尖撫過名冊上墨蹟鮮明,語如歎息,「這上頭的哪一個人,不是懷了榮及一家的目的,不惜斷送一生的自由?都是可憐人罷了,挑上哪一個,悠悠書盟分別?」景珠見涵柔神情寥落頗顯悵然之意,斟酌著正欲開口,卻聽耳畔話音低迷轉為堅定有力,「也罷,就教這林依霏入宮來,也免得旁人說道我扶持自家人——我倒要瞧瞧,她能玩出什麼把戲!」

  涵柔抬眸的刹那,目光如刀鋒雪亮。

  乾和六年十一月十五,由惠妃主持揀選、皇后鳳諭欽定的新進宮嬪五人行冊立禮,十二月初一奉旨入宮。李雲軒、林依霏、程念瑤三人並封為四品美人,余者傅儀嘉、顧思靈封為正五品才人。

  臘月裡新人入宮,陸續開始侍寢。皇后每有召幸大都推辭,倒不復先前盛勢。皇帝畢竟也是喜新之人,五位佳麗爭奇鬥豔,大有秋色平分之態。

  光陰靜靜流淌而過,幾場大雪之後,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雪地冰天,便又是新年了。大節之下自然瑣事繁雜,雖有惠、淑、賢三妃相助,涵柔還是著實忙碌了半月有餘。入春之後日子悠閒起來,涵柔夜來甚少侍駕,日常也總是無事,若非有永曜時時在膝下撒歡,倒頗有幾分初入宮闈時的寂寥意味。

  冰消雪融之際春寒猶是料峭,孩子在屋裡悶了一冬,早已吵著要出去玩耍。一日午後見天色晴好,涵柔略略收拾一番,披了件大毛披風,便帶了永曜去太液池一帶走動。幾株臘梅猶自吐蕊含芳,新發的嫩柳已可見點點芽黃。縱曾有苦寒如斯,到底又是一個春了……

  涵柔在漪碧亭中小憩,吩咐奶娘看護著永曜。望著眼前煙波浩渺、波光瀲灩,正自出神,忽聽身後孩童的笑語歡快中零星夾雜了幾點女子的輕笑。不由回身,遙遙地卻見梅樹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湖藍宮裝、嬪妃裝扮的女子,正蹲下身去逗弄著曜兒。涵柔瞧那身影甚為眼熟,卻又認不出是何人,只得問一旁的景珠,「那是何人?」景珠略一張望,低聲答道,「似乎是顏婕妤。」

  「顏婕妤……」在記憶裡搜尋這個女子模糊的印記,她淡淡笑了一笑,「倒真是奇怪,顏素心出身卑賤,且無兒女,又長久不得寵倖了,這麼些年還是累進至了婕妤一位。」景珠道:「娘娘,顏氏是宮女出身,是皇上仍為太子之時身邊侍婢。」涵柔頷首,「這我知道。」景珠卻忽地歎息一聲,語調愈發低迷,「那是皇上生平寵倖的第一個女人。」

  不妨涵柔聽了卻是怔怔的——

  那竟是他生命裡的第一個女人……他情竇初開,始知人事,第一次,那該是怎樣的光景?我不是第一個,不是最後一個,更不可能是唯一的一個。就算,我把我的全部都給了他,得到的,也絕不可能是所有。

  第一個……留下了最初最純粹的記憶吧?可到如今,卻只剩下遺忘。果真薄情最是帝王家嗎?先是顏素心,再試徐惠妃、薛才人,而後是宸雪,何嘗不是兩情繾綣,到頭來,終究抵不過時間的消磨。那是天下之主啊,永不會是我一人的夫君;只要他願意,隨時都會有新人替去舊人。而今看似是情深如海、夫妻同心,是否,也終會有那樣的一天……

  感慨萬千,涵柔不覺長長歎出口氣來,直到景珠柔聲關切——「娘娘平白無故歎什麼氣呢?」才猝然驚醒。

  是啊,為什麼要嗟歎呢?明明從一開始就已然看穿,已然看透,已然料到了所會有的結局,為什麼,還會如此感傷呢?原來,那些柔情蜜意早已深入骨髓,滲透到了沒一點每一滴的生命裡,再不能遠離。我竟也是這樣在乎,這樣害怕,這樣在乎本不屬於我的那個人,這樣害怕會失去本為我所輕視的這一切——明知道,這一生都只會是一場戲,卻還是放縱自己深陷到無力自拔……

  一念至此,涵柔唇角牽出一抹自嘲的笑,眸中卻怔怔垂下淚來。景珠心下擔憂,故作輕快含笑道:「娘娘怎麼又是歎又是哭又是笑的?可把奴婢瞧糊塗了。」涵柔仰起臉來望向天際雲卷雲舒,半晌才道出沒頭沒腦的一句,「我才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大傻子。」

  景珠不明所以,愣了一愣正要相問,涵柔卻恢復了神色如常,淡淡吩咐,「起風了,帶曜兒回去把,別凍著了。顏氏既與曜兒投緣,叮囑她往後多來未央宮走動。」景珠垂首應了個「是」,涵柔心念一動,忽俯過身去湊在景珠耳畔,話語低微不為他人所聞,「你去找趙忠敬設法,就說我要今夜……明明每日都要見著那個人,不知為什麼,這會子忽就掛念得很……」

  夜來獨自在寢殿裡做著繡活的時候,涵柔心頭沒來由地有些忐忑。直到聽見再熟悉不過的步履沉沉漸漸行近,心猛地一緊,刹時間竟歡喜得近乎雀躍。她忙忙閣下繡活正要起身之時,不由覺著好笑——那樣多年都這麼過來了,怎麼如今反倒成了癡兒女?一念至此不禁莞爾,含了最溫存體貼的微笑迎上前去,屈膝一禮,抬眸故作驚喜,「皇上怎麼來了?」

  他眼中笑意深深,打趣道:「都入了春了,天氣還是這樣冷。宮裡只有這兒還留著地炕,這不取暖來了嗎?」二月二後宮中不再燃地炕取暖,皇帝體恤涵柔小產後體虛畏寒,特特囑咐了將未央宮燃地炕的時日破例延長了一月。

  念及此等體貼入微之時,涵柔心下自是一片溫暖,頰上紅暈漸起,伸手去解皇帝外袍上的珍珠紐子,低聲道:「說得這樣可憐,宮裡的奴才哪怕凍死了,還敢凍著你不成?」他促狹地輕笑一聲,一把捉住那柔荑芊芊,就勢按在心口,「見著你,這兒暖。」涵柔不禁羞紅了臉,掙開手埋下了頭去,嗔道:「好沒正經!」目中卻是暖意漸深。

  皇帝展了雙臂正要擁住那一襲溫香,靜謐中忽聽外室癮有私語切切。涵柔猶是含羞,聽得人聲不覺面上滾熱,輕輕巧巧已自他臂間閃身而出。皇帝微覺掃興,皺眉揚聲向外,「什麼事?」好一會兒才聽趙忠敬道:「皇上,並沒有什麼事。」

  他略起疑心,語中帶了不耐,「說!」答話的卻換了另一個太監的聲音,「皇上昨兒不是答應了程美人今夜要過去嗎?如今程美人正等得心急呢!」皇帝眉心一蹙,「蠢笨東西,朕已來了中宮,不曉得回絕嗎?」那太監再開口時語聲微微發顫,「皇上,是奴才做事不妥當。可程美人……」話音未落一旁趙忠敬厲叱出聲,「皇上叫你去你便去,囉嗦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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