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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四肢俱全一個桐木偶人,正是早間自凝碧宮中掘出的。那偶人似埋藏日久,已有些微的腐壞,卻並無什麼怪異之處。

  景珠見涵柔面有疑色,輕聲道:「偶人的右臂,奴婢已切下了一截來。」涵柔細細打量那切口,心下的疑團漸漸明瞭,「你是說……幹的?」景珠頷首,「是,娘娘。外頭雖做出了埋藏已久的殘破模樣,既從花木下掘出,自然時有澆灌,木心裡卻是幹的。」

  指尖一顫,玉簪滾了一滾,「啪」的一聲落在地下碎為兩截。闔上雙眸,掩住刹那洶湧的心痛,良久,只輕輕道出一句「知道了。」

  毓宸宮。

  宸雪憑窗獨立,望向窗外夜色沉沉、宮宇靜寂,深思出神。綠綺見狀忙取了外袍來為她搭在肩頭,微笑道:「陷害小姐之人已得到了應有的報應,怎麼小姐反倒悶悶不樂起來?」宸雪神情恍惚,喃喃只如自語,「綠綺,你看到了麼……」

  聽得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問話,綠綺怔了一怔,不明所以,「看到什麼?」宸雪卻是不答,籠在袖中的手暗中緊攥了腕上羊脂白玉鐲,直用力得指節發白、指尖僵冷,再開口時話音低迷已微有顫抖,「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綠綺聽耳畔語如夢囈,就中悵惘之情隱約哀傷刻骨,心下惶然,愈發不解只的小心翼翼相問:「小姐,你說什麼?」宸雪頹然垂下了手去,闔上眼眸兀自笑了一笑,淡淡道:「沒什麼。」

  太醫請平安脈時回說胎象略見不穩,囑咐了靜養為上,涵柔日常無事便甚少出未央宮門。困居屋內久了不免乏悶,一日偶然興起便命景珠領了幾個小丫鬟隨著出去散心。信步而行,不知不覺又來至重華宮一帶;眼前殿宇依然,那個明媚張揚的女子卻因了自己的一旨詔下,不知零落何方。

  涵柔低聲問:「薛氏而今遷至何處?」隨侍在旁的景珠垂首道:「遷往了御苑東北的流春堂。宮室雖小,還算雅致。」涵柔微微頷首,兀自惘然一笑,話音暗啞,「凝碧……她叫凝碧。最後的結局,卻是流春……」景珠不知何言以應,涵柔旋即回復了神色如常,道:「你著人送些衣被器用去,囑咐底下人莫苛待了她。」景珠略一猶疑,很快應了個「是」。

  前頭人聲隱隱,不經意間眼風一掃,不覺怔在當地——道旁嶙峋山石之後轉出一行人來,為首的女子宮裝高髻,嬌媚過人,正是早已印刻在心的容顏。

  宸雪正同綠綺絮絮言笑,猝見得涵柔就在眼前,頰上笑顏不覺僵硬,口中亦是啞然。神色變幻,她到底緩步行上前去,垂首略略屈膝為禮。涵柔輕喚了聲「宸姐姐」,躊躇片刻,溫然笑道:「好久不曾一同走走。」眼底卻一絲笑意也無。宸雪默然半晌,牽出一個寡淡的笑,「算了,還答應了惠妃要去章懷宮呢。」頓一頓,低聲補道:「有什麼話,此間說也並無不同。」

  涵柔心底一涼,強做出的淡然面色很快灰敗下去。景珠亦覺眼中一酸,關切地握一握涵柔的臂膀,向綠綺使一個眼色。諸多隨侍的宮婢旋即躬身退開,留下兩人靜默相對。

  涵柔移開視線,側了身去凝望不遠處也曾繁盛一時的重華宮,低低開口,輕得辨不出語氣,「是你害的凝碧……」宸雪眸光一黯,很快彎起唇角,「你這是……為凝碧,來向我興師問罪麼?你何時成了她一邊的人?」涵柔閉一閉眼,無聲籲出一口氣,語調略轉生硬,「我只問你,是不是你設計陷害?」宸雪咬了咬下唇,兀地輕嗤一聲,「是又怎樣?」

  涵柔猝然回過臉去,逼視的目光中滿是痛心,「你怎麼有這樣歹毒的心!」宸雪愣了一瞬,兀地一笑淒然,「我歹毒?難道只許旁人以毒計害我,卻不許我反擊他人麼?……對付凝碧,不正是當初你一手教我的!」涵柔垂下眼去,緩了緩聲氣,「可你用巫蠱這樣陰毒的手段,裝神弄鬼,就不怕遭報應麼?」「報應?」宸雪漠然反問,冷笑連連,「她多年對我冷嘲熱諷,安插心腹在我身邊一再加害於我,如今,這就是她應得的報應!」她語調一轉透出譏諷之意,「倒還多謝皇后娘娘順水推舟遂了我的心意,不曾當眾拆穿我的把戲。」

  涵柔木然凝視著眼前兀地顯得陌生的容顏,黯然搖首,哀痛不已,「我真後悔竟就輕信了你,助你造下這樣的孽!……你可當真是會演哪,裝腔作勢,惟妙惟肖,把我都唬得一身冷汗!——你還是我打小認識的宸姐姐麼?你何時也成了這樣惡毒的女人!」

  「惡毒?你還是說我惡毒?」宸雪仍是冷笑,笑意單薄掩不住目中哀涼如水,「我若當真惡毒,就不會留給你半分奪走他的機會,就不會直到你與他盟情結愛我還懵然不知!我若當真惡毒,就不會坐視他因你而棄我於不顧,就不會容許你壓制我到今日!……你把什麼都拿走了,他的真心,他的眷顧,所有的權勢,所有的榮耀……我眼睜睜看著你奪走了本該屬於我的一切,你如今再來說我惡毒麼!」語聲漸轉淒厲,不知何時淚水已然洶湧而出,如要沖刷盡積年一切哀怨刻骨。

  字字句句猶如利刃刺心,涵柔迎上那悲憤灼人的視線,氣息淩亂,半晌才掙扎著開口,輕得無力,「賢妃,你變了。你再不是從前的宸姐姐了……」

  「我變了……」宸雪喃喃自語,忽而惘然一笑,輕輕頷首,「是,我變了。」說著驟然抬眸,目光如電,「可這樣多年,難道你還一如往昔麼?」

  「我……」涵柔喉中一哽,耳邊話語無情一刻不停,「你待我早不是從前的心意,你早不是從前的涵兒了!你瞞我……你什麼都瞞著我!你變了,從你決心奮起的那時起,你就已經變了!」

  她霍然伸出手去,輕羅廣袖揚起顯露半截藕臂,白玉鐲流轉華光溫潤。

  「七年了,你送我的東西我沒有一日不戴在身上,我從來沒有忘記曾經那些時光。可你呢——」宸雪淒涼苦笑,雙目哀淒如要滴出血來,不待涵柔有所反應已搶上一步猝然拉起她的手。

  皓腕如霜雪,金鑲玉九龍戲珠鐲華貴無匹,光彩刺痛雙眸。

  只瞧得一眼,便頹然撒開了手去,她踉蹌著倒退,淒厲地笑出聲來,語聲顫抖道出痛徹心扉,「娘娘貴為皇后呵,衣必羅綺,飾必金玉,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啊!怎會把妾微賤之人所贈微賤之物放在眼裡?」

  涵柔微張了口,猶發不出一點兒聲息,宸雪一揚手已將玉鐲狠狠向徑旁山石上砸去。

  美玉應聲而碎,還帶著腕上的溫度。碎片劃過肌膚,洇開觸目驚心的血色殷紅。

  她毅然轉身,腳步決絕,沒有片刻的猶疑。

  直到她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模糊的視線裡,才發覺冰冷的淚水不知何時早已潸然流了滿面。沉甸甸的金鐲箍在腕上好似毒蛇纏臂,恍如永生永世無法擺脫的宿命。涵柔癡癡佇立在原地,頹然垂下的手隔著衣料觸及銀鐲熟悉的堅硬質感,激起周身漸漸抑無可抑的戰慄。

  織金繡鳳的衣裳繁複之下,你親手所制的並蒂蓮蜀錦荷包中,芙蓉鏨銀鐲與肌膚只隔著貼身的小衣。可你不知道,你永遠不會知道了……

  一地的碎玉宛如紮在心頭的銳刺,明晃晃地映得腦中一陣陣發暈。凝注了那樣久,那樣久,天地沉寂,仿佛時光都已悄然停滯,才終究強撐著蹲下了身去,把碎片一一拾在掌中。指尖冰涼幾乎沒有握持的力量,身軀好似被蝕空了一般,她掙扎著起身的刹那眼前一黑,再支持不住便是癱軟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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