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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叫底下人折與你就是,支使起朕來了——好好好,要哪一枝?」

  「那枝!那一枝開得最好。」

  「花開得再好,也不過是死物,又能及得你半分嗎?」

  ……

  嬌笑聲清脆如銀鈴,和著私語切切漸去漸遠,直至遙不可及。宸雪一動不動呆立在原地,腿上灌了鉛一般,無力再邁出一步。

  是那樣多年以前了吧?春深處桃花繁盛如香海,衣袂裙裾輕靈翩飛。年輕的面頰上明豔的笑顏純澈如春水,「太子,你折一枝桃花給我。」

  他的微笑裡有溫暖的愛溺,抬手自徑旁一樹繁花中折下開得最盛的一枝,手勢輕柔生怕驚落一瓣紅香。再回身時,卻瞧不見那粉衫女子的身影。正自張望,忽覺耳畔酥酥麻麻地一暖,一驚回首,不覺手中一空,花枝已被一把奪過。

  咯咯輕笑如銀鈴清脆,頑皮的人兒手提裙擺步履輕盈地逃開,不時回頭笑看樹下男子。他怔了一怔,大步趕上去,「你這促狹的丫頭!」

  薄如輕綃的花瓣被沉沉腳步驚落,紛紛揚揚如夢如幻……

  畫一般的情境猶歷歷在目,就中濃情蜜意卻已恍如隔世。還是這樣的景,還是這樣的情啊,身處其中的,卻是新人替去了舊人……

  不知不覺淚水悄然模糊了視線,宸雪正抬手去拭,身後人聲驟近,語帶關切,「好容易盼得天氣暖和些,妹妹怎麼獨個兒在這抹眼淚?」宸雪慌忙垂下手去,轉身見是徐惠妃攜著個婢女行來,忙掙出了一個笑容掩飾道:「沙子迷了眼睛。」

  徐惠妃近前來握了宸雪的手,見宸雪穿戴得幾近寒微,不由道:「春日裡,怎不穿些鮮亮顏色?這年輕輕的,也襯得氣色好些。方才見著蘇昭容,一身的粉色衫子,嬌豔得像桃花似的,也難怪皇上要喜歡。」宸雪垂著頭黯然不語,徐惠妃瞧這情形,心下自已明白了八九分,一時斂去頰上笑意,輕歎一聲,「我知道,你心裡苦。」

  猝然聽得此語,宸雪幾乎又要垂下淚來。徐惠妃輕輕挽過她的臂膀,一邊緩步前行,一邊開口相勸,「宮裡的女人,有哪一個逃得了淒涼寂寞的日子?就算是皇后娘娘如今風光無限,不也是苦盡甘來才熬到了今日?看得開了,也就不難過了。好歹有自己的兒女在身邊,皇上只是一時教蘇昭容分去心罷了,怎會成心冷落著兩個孩子的母親呢?你終究比我要強。」

  宸雪淡淡一笑,語如歎息,「他是當真不願再多瞧我一眼了,我所有的只是這兩個孩子了……姐姐何必這樣抬舉我?聽說皇上不過前兩日還往章懷宮去的。」徐惠妃自嘲地搖一搖頭,「都二十九歲的人了,早不得皇上的心了。不過偶然想起還有這麼個人在,過來瞧上一眼,說幾句不鹹不淡的話罷了。男人到底還是喜歡年輕妍麗的女子啊,蘇昭容有著身孕,皇后娘娘已有一子,也都不到雙十的年紀。」一言至此,見宸雪的臉色愈發顯出黯淡,自察失言,忙岔開了道,「近來還過得舒心吧?孩子可都好?內務府那起子勢利的奴才不曾怠慢吧?」

  連聲關切問得宸雪身心俱是溫暖,她點頭含笑應著:「萬事都好,多謝姐姐。畢竟還有個皇子在毓宸宮中,底下人再猖狂,也不敢怎樣慢待。」徐惠妃眸中神采一黯,歎道:「我當真是羡慕你,無論如何,有自己的骨血在。我心心念念只想有個自己的孩子,這麼多年日日求著菩薩,到底求不得這福分。往後,怕也是沒有指望了。」

  宸雪心下一酸,欲待相勸,念及曾聽太后提起惠妃其實早無生育之望而不自知,不覺啞然;一時又想起舊日怒不擇言曾以失子之事譏諷惠妃,不免心中有愧,執了徐惠妃的手懇切道:「人說患難之中才見真情,我到如今才曉得姐姐是真心待我。從前我對姐姐那樣無禮,如今有什麼臉面受姐姐這樣的關懷?」

  徐惠妃起先微有不解,旋即已是了然,不禁溫然笑道:「說這話可就見外了。當日原也是我一時性急,把話說得過了。都什麼時候的事了,何苦還掛在心上?你我姐妹,該相互扶助才是。往後平日無事,還盼妹妹能多來章懷宮走動,也算與我解解悶。」

  如此相逢一笑釋盡舊時怨結,二人倒當真相互熟絡起來,時時互有走動。漫漫長日因著有人為伴,便也沒那麼難挨。

  一日驟雨初歇,宸雪與徐惠妃攜了兩個孩子往甯壽宮向太后請安。說了一會子話,太后笑向惠妃道:「瞧惠妃很是喜愛賢妃這一雙兒女——不如帶孩子去偏殿耍吧,免得在我跟前一味拘著禮。」徐惠妃自然識趣,依言牽過寧瑤、領乳母抱了永暄去偏殿。

  殿門才剛闔上,太后已劈頭蓋臉向宸雪發問:「你就打算這樣僵下去?」宸雪垂眸向地只是不答,太后微顯惱怒,「這樣任性,對你自己有什麼好處?」

  宸雪神色一僵,微咬了咬下唇,卻是倏地抬首,目光淩厲逼人,「他心裡已不再裝著我了,難道還要我低聲下氣,跪著哭著求他回心轉意嗎?」

  太后眉心一蹙,正要發作卻又生生忍下,歎道:「當真是從前慣壞了你,這樣孩子氣性!他是誰?他就是你的天啊!你還非得等到天向你低頭嗎?低聲下氣又怎樣,尊嚴掃地又怎樣,難道,你就這樣下去,眼瞧著旁人一個個爬到你頭上去嗎?好容易得了暄兒,怎麼反倒更不爭氣!皇后風生水起倒也罷了,往後,若是教蘇眉占了德妃位去,我看你的臉往哪擱!」

  宸雪略略側開了頭不願接口,太后微有無奈,只得放軟了聲氣,「宸兒,我知道你要強。可那一個,不也是倔強的脾氣?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我怎好多言?你只有靠著你自己啊……你要為你自己想想,為兩個孩子想想,莫教旁人看輕了你去。」頓一頓,歎息出聲,「本瞧著你機靈,不想竟是個癡心的傻孩子……你這般意氣用事,如何鬥得過長孫家那鬼丫頭?你不曉得李家調教出來的人有多歹毒!從前那些事兒,保不住就是她一手做下的,既招得皇帝不待見你,又在皇帝面前賣了乖——」

  「姑母,別說了!」宸雪秀眉深蹙,耐不住出聲打斷,「涵兒是搶走了他的心,可她不會是那樣的人!」說著歎了口氣,疲倦地合上眼眸,「讓我好好想一想。」

  宸雪嘴上雖這樣應承著,一時間倒也不曾有所籌謀,只如先前一般寂寥度日。宮中自巫蠱事後倒也不曾再起風波,顯出一派和樂融融的太平景象。

  除卻中宮向來聲勢不減之外,甄婕妤、夏婕妤近來也漸漸分得皇帝不少恩幸。涵柔初為人母,被永曜耗去不少心力,樂得皇帝多往別處去。對於宸雪,她起先雖頗為關切,不時遣芳吟前去探問,因著她的不領情,漸漸地也失了這份耐心。

  轉眼入得三月裡,燦爛如金的日光照在身上有洋洋的暖意,年輕女子嬌豔的春衫如亂花漸欲迷人眼。一派生機勃勃之中,宸雪卻仍把自己閉鎖在清清冷冷的毓宸宮內,只與惠妃時有來往。惠妃膝下並無所出,對宸雪的一雙兒女甚為喜愛,二人便愈發地親密起來。

  一日二人興致甚好直聊到月上中天,宸雪索性挽留徐惠妃同住一夜。兩人在內殿裡一面瞧著寧瑤玩耍,一面絮絮談論著孩子兒時的趣事。一時徐惠妃呷了一口清茶,忽想起一事,轉首向宸雪道:「你我明日一同去昭和宮瞧瞧吳充儀吧。」宸雪久不問他人之事,不明所以,「怎麼了?」徐惠妃歎息一聲,頗有感慨,「吳充儀本就是宿疾纏身,湯藥不離的,今年更是自正月裡就病得不起,怕是挨不過這個春天了……」

  宸雪一驚,不覺倒吸了一口冷氣,怔了片刻才道:「皇上可去瞧過?」徐惠妃道:「起先倒去過一兩回,後來便不再親自過去了。我見她實在可憐,過去瞧一瞧,也算盡了心意。」宸雪聽著亦覺悲涼,便點頭答應,「好。」

  喚乳母帶了甯瑤去睡,二人便也預備著要早些睡下。忽聽殿外人聲嘈雜,正疑惑間,浣秋領了一名宮女進來道:「娘娘,昭和宮有人過來。」話音未落,那宮女已搶上兩步重重跪伏在地,哀聲道:「充儀娘娘病得厲害,眼瞧著怕是快不行了,求二位娘娘過去看看!」

  二人聞言皆是色變,相視一眼,徐惠妃問那宮女,「可去長樂宮報與皇上知道了?」那宮女微微發急,「奴婢才去了長樂宮的,趙公公說皇上忙了一天才剛睡著,萬萬不敢驚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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