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36)_朱妍_學達書庫

三六

　　執手相敘，仿佛歷經了千年的離別、萬載的相思，交握的十指再不捨得有一刻的分離。

　　李氏懷抱著熟睡的嬰孩，望著女兒幸福的笑顏，滿心裡充溢著喜悅與滿足，不覺亦是熱淚盈眶。

　　「阿柔，你知道嗎？這孩子與旭日同生啊，長大了定是非同一般的人物——就叫做曜，好不好？日出有曜，永曜。」

　　涵柔微笑著點頭，望向母親，「娘，把曜兒抱過來，再讓我瞧一瞧。」

　　李氏抱了永曜挨坐在榻邊，向皇帝躬身致意。皇帝笑道：「記得皇后的母親早已是正一品鄭國夫人的封號了，皇后的父親卻還是大婚的時候才循例封的武安伯？」李氏應了個「是」。皇帝隨即揚聲，「傳旨，加封長孫弘為武安侯。」李氏慌忙謝恩，皇帝抬手示意不必，含了慈愛的笑撫一撫永曜稀疏的毛髮，「那是曜兒的外祖父呢，怎能失了身份？曜兒你說是不是？」

　　又坐了些時，皇帝握一握涵柔的手，起身，「阿柔，你好生歇著，朕去瞧了宸雪再來。」衣襟卻被素手纖纖柔弱地牽扯，咫尺間一雙明眸盛滿不舍的眷戀。

　　他猛地一拍腦門，如夢初醒，「朕高興得竟忘了告訴你！宸雪生了，也是個男孩，就在夜裡。這可是一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親兄弟呢！」涵柔怔了一怔，驚喜有加，「真的？」一念驟生，臉色一肅，「皇上還不曾去瞧過嗎？」皇帝伸手為涵柔理一理鬢髮，低歎，「朕差一點就再見不到你了，你不曉得朕有多害怕。朕從沒有那樣害怕過一件事……朕怎忍心丟下你跑過去？」

　　溫存的視線直教人欲忘卻了所有地沉溺其中，涵柔只覺一顆心被幸福的甜蜜和微微的酸楚密密填充，卻掙扎著去推身前的男子，「那皇上快去，快去啊！宸姐姐該心急了……」

　　皇帝急急趕至毓宸宮時已是日上中天，入得正殿，惠妃迎出來見禮，含笑相賀，「聽說皇后娘娘也是母子平安，實實恭喜皇上！」皇帝點頭應了，問：「昭儀呢？」惠妃道：「昭儀在裡頭歇著，小皇子雖說早產，倒很是健壯呢！」皇帝溫然向惠妃道：「你也累了一夜，回去歇著吧。」惠妃謝過，一時斟酌著開口，「皇上，昭儀等了一夜皇上都不曾過來，如今心裡頗有些鬱鬱，皇上要好生勸解著。」他「嗯」了一聲，微微皺眉，不再多留已向里間疾步而去。

　　內殿裡溫馨而靜謐，並不見昨夜痛苦掙扎的痕跡。綠綺見皇帝入內，忙引著乳母迎了上來，抱著孩子屈膝行禮，笑道：「小皇子給父皇請安了！」

　　小小的嬰孩溫順地躺在綠綺懷中，大睜著黑亮亮的雙眼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微微揮動一雙小手。皇帝湊近前愛憐地看了又看，含笑逗弄了一番，這才把視線轉向殿閣深處睡在榻上的女子。宸雪裹著一幅錦被面朝裡躺著，一動不動只作睡著。他微一躊躇，上前柔聲道：「宸兒，朕來了。」

　　宸雪閉著眼只是不應聲，他只得俯過身去扳宸雪的肩，「別賭氣了，啊？」她倔強地就是不肯回身，皇帝微有無奈，「朕這不是來了嗎？別生氣了，行嗎？」

　　宸雪掙開他的手，猝然轉過臉來，清亮的眼眸銳利地逼視面有歉意的男子，「這時候來，還有什麼意義？我疼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你不肯來，我一心一意念著你的時候你不肯來，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不肯來！這時候……這時候又還有什麼意義……」

　　被甩開的手訕訕地僵硬在半空，皇帝避開那愛怨糾纏的目光，放軟了口氣，「宸兒，是朕不好，教你一個人受苦。可是阿柔她難產危急，朕怎能離開半步？」

　　「阿柔？阿柔！」宸雪喃喃反復，倏然爆發出的悽愴直摧肺腑，「可是她現在好好的，好端端的一點事也沒有！皇后娘娘平安誕下嫡子啊……大赦天下，普天同慶！可我呢？你把我一個人冷冷清清地撂在這毓宸宮裡！就算當真是折騰了一夜脫不開身，孩子一大早就生下來了不是嗎？為什麼，你現在才來！阿柔……你心心念念的只有阿柔，只是阿柔！你何嘗把我放在心上……」訴至哀傷入骨，她激動得肩背戰慄，眸中湧上淚光盈然。

　　皇帝眉心一擰，正色道：「宸雪，朕如何不把你放在心上了？阿柔為了生下曜兒，幾乎把命都搭上了，你知道嗎？」

　　「曜兒？」宸雪捕捉到寥寥兩字中的深長意味，愴然冷笑出聲，「連名字都已定下了嗎？弟弟在父皇徹夜的守候中誕生啊，弟弟比哥哥先見到父親，弟弟一出生就得到了賜名啊……在你心裡，我算什麼？我的孩子又算什麼！是了，是了！我不過是妾，就算生了皇子，也不過是庶子，何況還不是長子。而她，她是你名正言順的正妻，她生下的兒子，才是值得舉國同慶的嫡子！」

　　「夠了！」皇帝低聲喝斷，面有不悅之色，「昭儀，你怎麼可以說出這樣的話！都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怎麼還這樣不懂事！」

　　「不懂事？」宸雪一笑淒然，目中似要滴下血來，「好，好！我不懂事，皇上自去找懂事的去啊，又何必來見我！」

　　「你——」皇帝被她咄咄逼人的氣勢所惹怒，正要發作，宸雪卻逕自背過了身去，留下一個決絕的背影。他欲言又止，一時怒上心來，袍袖一拂便是轉身大步離去，再不回顧。

　　步履沉沉漸去漸遠，沒有一瞬的猶疑，宸雪黯然翻身坐起，卻是戀戀地探出了手去，仿佛想要觸摸空氣裡殘留的聲息。

　　心，斑駁碎了一地。伸出的手猶固執地凝定在虛空，冰冷的淚水，不知不覺流了滿面。

　　夜，未央宮。

　　涵柔睡了大半日，用過晚膳精神正好，抱著孩子瞧個不休。一番難產煎熬大傷元氣，涵柔此時雖能勉強坐起，臂上仍是虛弱無力，芳吟便坐在一旁伸手扶托著嬰兒小小的身軀。

　　涵柔臂彎裡沉甸甸的，這，就是把幸福抱在懷中的感覺嗎？曜兒，他這樣小，這樣軟，睡得這樣沉，這樣安心，輪廓依稀有著父母雙親的痕跡——生命的傳承，這樣神奇，這樣美妙。涵柔的唇角不自覺地彎起溫潤的弧度。謙郎，我還是，喚你謙郎吧……這是我們的孩子，是我們的孩子啊！他必將把我們永生永世地牽繫在一起。

　　「想著什麼，笑得這樣美？」語聲低柔，漾碎止水般的安謐，涵柔一驚抬首，見皇帝不知何時悄沒聲息來至了身邊，視線溫然盛滿深沉的愛溺。

　　「妾一瞧見曜兒，便是止不住的歡喜。」涵柔把繈褓遞到他伸來的手中，恬靜地微笑，一時問道，「宸姐姐和孩子好嗎？」皇帝貪看著懷中的愛子，淡淡「嗯」了一聲。涵柔又問：「小皇子可也定下了名字不曾？」他遲疑了一刹，仍是淡然，「吩咐禮部去擬了，待呈上來，擇個好的就是。」

　　涵柔覺出眼前人神情有些不對，心下微生了狐疑。皇帝見她欲言又止，忙岔開了道：「有件事，要問皇后的主意。」涵柔見皇帝神色轉為凝重，面上亦是一肅，垂首略略俯身，「皇上請講。」皇帝稍一沉吟，道：「昭儀生下皇子，有功于社稷，朕想於正一品四妃之上冊封宸雪為宸妃，不知你怎麼看？」

　　她微微一怔，旋即已是淺笑嫣然，「皇上願意怎麼做，便怎麼做就是。晉封之事，只要是皇上的主張，妾並無異議。」皇帝卻窮追不捨，「朕只問你的意思。」

　　涵柔垂目深思，神情有些微的黯然，低聲道：「若皇上當真要問妾的意思，依妾愚見，宸妃——不妥。」她頓了一頓，很快接下去道：「宸者，北宸帝星也，不是一個女人所能擔得起的字眼。我怕宸姐姐消受不起這樣的福氣，言官們怕是也不會答應逾制加封。」

　　皇帝凝神一想，點頭道：「也罷，宸雪實實也是任性，便自德賢二妃中擇一位給她就是——你覺著哪一個好？」涵柔不假思索，「賢妃甚好。」皇帝道：「也好，便在孩子滿月之日晉封宸雪為正一品賢妃。」

　　「娘娘，晉封的旨意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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