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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疼痛如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地洶湧而來,直要沖刷盡腦海中存留的意識清明,宸雪摸索著抓住枕畔綠綺的手,斷續的話語帶了哭音,「綠綺,我痛……我好痛!」

  綠綺倚在床頭為宸雪擦拭著額上的冷汗,柔聲勸慰,「很快就沒事了……娘娘忍耐一會兒,很快就能見到孩子了。」宸雪疼得四肢都微有抽搐,勉力仰起頭來看向綠綺,喘息著開口,「皇上呢?他答應了會陪著我的……他在哪兒?」

  綠綺攏一攏宸雪淩亂的髮絲,溫言相勸,「皇上還在未央宮呢,皇后娘娘那兒一生下來,皇上就會過來的。娘娘且忍耐一下,很快的,皇上很快就會過來陪著娘娘了!」宸雪緊攥著綠綺的衣襟,哀聲連連,「可是我好痛!我好痛!」說著一陣劇痛襲來,撐不住便是淒厲地叫出了聲來。

  緩過一口氣,她掙扎著去推綠綺,手上軟綿無力,「去,你去請他過來!快去!」

  綠綺頗有躊躇,正不知如何是好,守在榻邊的產婆張嬤嬤轉過了臉來,「老奴方才在未央宮,見皇后娘娘那模樣怕是一時半會還生不下來。昭儀不是初產,會快上許多。娘娘疼得這樣厲害,又沒有娘家人進宮陪著,姑娘去請皇上過來也好,娘娘到底安心不是?」

  她微一遲疑,握一握宸雪戰慄的手臂,低聲道:「娘娘等我回來。」

  未央宮。

  內殿裡起先隱約斷續的痛呼漸轉為聲嘶力竭的哀號,一聲聲如刀子般割裂空氣,劃在人心口上生生地疼。皇帝不時起身越過進出的婢女向內張望,劍眉微蹙掩不住焦急之色,一時轉身卻見綠綺不知何時已來至正殿之中,忙問:「昭儀怎麼樣了?」

  綠綺顧不得行禮,急急道:「皇上,娘娘現下疼得厲害,想請皇上往毓宸宮去。」他皺眉聽完,望了一眼裡間,面有難色,「可是皇后——」猶疑了一瞬已沉聲道,「皇后頭一回生產,如今也疼得厲害。你叫宸兒放寬心,咬牙忍一忍,皇后的孩子一生下來,朕立時趕過去。」

  「皇上!」綠綺哀聲求懇,順勢跪了下去,「娘娘實在是疼得狠了,一心只念著皇上能過去。皇后娘娘這兒好歹還有淑妃娘娘和鄭國夫人守著,總也是娘親陪在身邊。娘娘卻是一個人伶仃孤苦的,獨獨指著皇上能夠垂憐……」

  皇帝聽她說得哀淒懇切,心下頗為疼惜不忍,斟酌著正要開口,忽聽步聲急促,方太醫自屏風後轉出,疾行而來。皇帝見他神色慌張,滿頭盡是汗水,不由一驚,「怎麼了?」方太醫惶然道:「皇上,皇后娘娘的情形瞧著不甚好。久久不見孩子出來,怕是——」「快說!」皇帝厲聲催促,太醫縮了縮脖子,「怕是,怕是難產,胎位不正。」

  皇帝怔了一怔,猛地回過神來,急切道:「不會有事吧?」說著邁上一步,抬高了聲音,「朕問你皇后不會有事吧?」方太醫著實唬了一跳,伏地叩頭不已,瑟瑟開口,「臣……臣等自當竭盡所能。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定能……定能逢凶化吉。」

  綠綺心下一涼,知所求無望,垂著頭黯然起身且行且退,行至殿門,忽聽皇帝揚聲吩咐,「去請惠妃到毓宸宮照看著昭儀。」

  「娘娘,綠綺姑娘回來了!」浣秋將手中銅盆遞給身邊侍婢,俯身向榻上掙扎輾轉的女子溫言笑道。宸雪正精疲力竭地喘息不已,聽得此語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就半撐起了身子,轉首向外望去。

  殿門開處宮裝女子匆匆行入,徑直來至床榻邊,握住宸雪探出的手,柔聲道:「昭儀,是我來了。」宸雪認出是惠妃,側身牢攥了她的手便是嘶聲問:「皇上呢?他來了嗎?」惠妃見宸雪疼得唇上都失了血色,被汗水浸透的長髮淩亂地粘在頰邊頸上,雙目灼灼卻盛滿了期盼,一時心有不忍,只含笑相應,「皇上來了,就在外頭。」

  宸雪怔愕了一瞬,旋即忘卻了痛楚般地綻出孩童樣純粹的笑意,歡喜得難以自持,「他來了?他……他可說了什麼?」「皇上……皇上說……說……」惠妃語塞。宸雪覺出其中異樣,一抬眸卻見綠綺眼眶發紅,笑得甚是勉強,一顆心驟然沉了下去,「皇上沒有來,是不是?他不肯過來,是不是?他還在未央宮守著涵兒是不是?!」

  語聲顫抖由惶然漸轉悽愴,惠妃心上一酸,扶住她戰慄的雙肩,懇切道:「不是皇上不心疼妹妹,實在是事出有因。皇后娘娘這頭一回生產就逢上難產,聽說很是兇險,昭儀要多多體諒才是!」宸雪眼神空洞恍若不聞,只是失神地喃喃,「我以為……我以為都還和從前一樣……可到底……到底……」

  「妹妹……」惠妃見宸雪神情悵惘,眸中隱有淚光閃爍,欲待婉言相勸。宸雪臉色一白,驟然爆發出一聲慘呼,十指緊攥了被褥,重又陷入痛苦的掙扎。

  一室的宮人盡皆忙亂起來,步聲話聲中夾雜著產婦不時的淒慘痛呼與斷續的喘息。

  「娘娘用力,用力啊!孩子就要出來了!」

  「頭!頭出來了!見到孩子的頭了!娘娘再使把勁兒!」

  ……

  那樣疼,仿佛意識都要從身體裡被生生剝離。視線漸漸模糊,耳中充斥著自己聲嘶力竭的呼喊,周遭的一切都如潮水不動聲色地遠離,只剩下疼痛,疼痛,無休無止的疼痛。

  記憶零亂的碎片自心底最深處翻飛而出,如花瓣紛揚了滿天,帶著稍縱即逝的美麗。

  恍惚還是那一年秋日的午後,毓秀宮裡焚著上好的沉水香,時光靜好安謐。她手中正繡著一件嬰孩的肚兜,循聲抬眼只見他自殿外大步行入,身形被陽光勾勒出溫暖的輪廓,笑顏是孩童一般雀躍的歡喜,「宸兒,母后答應了!只要這一回你生下個男孩兒,母后就不再反對朕立你為皇后!」含笑起身,猶未搜尋出回應的話語,已被男子堅實有力的臂膀猝然擁在了懷中——「宸兒,你我要做真正的夫妻。」

  恍惚還是那一個相似的夜晚,疼痛無止息地撕扯著身體。最絕望無助的時候,綠綺排開眾人擠到榻前,一把握住顫抖不已的手,帶來最溫暖最珍貴的話語,「娘娘,皇上來了,就在外頭!皇上說:『別怕,有朕在這裡。』」

  恍惚還是那一瞬的悲欣交集,懷抱著新生的幼女,想要掙出一個歡喜的微笑,淚水卻抑無可抑地簌簌而落,哽咽難語,「是我……是我不爭氣……」「別哭,別哭啊!」他含著體貼的笑,手勢輕柔托起那滿是淚痕的臉,仿佛手捧著價值連城的珍寶般小心翼翼,「你瞧我們的孩子生得多可愛!我們會有兒子的,一定會有個兒子的!」

  恍惚還是那一次的相伴,他忽而抬首道:「宸兒,你來瞧,這兩個字好不好?」走近案邊,低低念出宣紙上筆走龍蛇的兩字——毓宸,卻難讀懂其中的深長意味。微微搖頭示意不解,他但笑不語,含情凝注了半晌才沉沉開口,「宸兒,朕等你為朕生下個皇子來。」

  恍惚還是那一夜的相偎,他撫著身前女子隆起的肚腹,「要到產期了吧?」「嗯,十一月裡。」卻又猶豫,「我……我有些害怕。」他緊了緊相擁的臂膀,笑道:「怕什麼!又不是第一回了。有朕在,你什麼都不必怕。到那時,朕在外頭守著你,等你平安生下我們的孩子。」

  ……

  朕會在這裡……朕會守著你……可是如今,如今我陷在這深不見底的苦難裡,疼痛排山倒海將我淹沒,任我怎樣呼喊、怎樣希冀,卻再難聽見你到來的音訊。

  我曾經那樣自信,一直那樣自信,可你最終選擇的,卻不是我。你不肯來陪我……你守著旁的女人,那個女人不是我;你守著你的妻子,你的妻子不是我……可是,那本能是我,本應是我!

  原來,你的心已然傾向了旁人……原來,如果一定要做出抉擇,你會捨棄我而選擇那個人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的愛、我所珍視的愛,正從我掌中悄無聲息地流走?

  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竟會是這樣……

  疼痛仿佛沒有終點,不會有終點,無盡地延伸與放大,伴隨著那樣深的絕望與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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