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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鮫綃紗帷重重低垂,金線繡就的合歡圖樣流轉華光,燭火灩灩,映照一室溫暖如春。

  一眾宮人皆退到了寢殿之外,內室中只有執手並坐依偎無間的兩人。私語喁喁,言笑悄悄,空氣濃稠得像蜜一般難以流淌。

  他側首注視著燈下紅顏如花,直瞧得涵柔暈生粉腮,卻還是不肯移開眼去,「從前見你,總在人叢之中、殿堂之上,瞧著華服高髻的皇后在朕身側,舉止言行是一絲不苟的端莊合儀。朕想著皇后就好像泥塑木雕的偶人,刻成了菩薩樣,便要高踞廟堂受人叩拜……沒想到,那個白衣散發、獨在月下吹簫的羽仙竟會是——」他自嘲地一笑,面有羞慚,「朕竟連自己的皇后都不識得!」

  涵柔擱在膝上的手下意識地抽動了一下,很快被另一隻溫暖有力的大手覆蓋。男子低沉的語聲有著溫暖人心的歉意,「大婚、除夕、新春、元宵……說來,朕才見得你幾回,每一次,又都存心不去正眼瞧你。為著和太后慪氣,朕竟這般狠心待你……」

  涵柔移目相視,噙了最溫柔繾綣的笑意,「妾知道,皇上並不是沖著妾。幸而皇上並沒有讓妾等得太久。」他輕輕搖頭,「一年,太久了。」

  他的掌心捧起眼前溫潤如玉的臉龐,視線交匯,忽傾身在那光潔如瓷的額上印下一個細膩的吻。

  芙蓉帳暖,溫香旖旎,熾熱的吻細碎地印在滑若凝脂的脖頸間、鎖骨上,激起周身的戰慄。白玉長簪一抽,青絲如墨鋪瀉了滿床。手指溫柔地撫過眉梢鬢角,探入髮絲細密攪起微瀾,低語漸漸含糊。

  被衾輾轉,肢體糾纏,金鉤動處床帷落,遮蓋了春宵迷夢。

  上夜的宮女躡手躡腳地溜進了內殿來,一一吹熄外間燭火。青煙如線消散在虛空,一雙紅燭熾烈地燃燒了徹夜,蠟淚參差凝垂如珊瑚。

  萬籟俱寂,殿宇深深,皇帝蒙矓醒來之時天猶未明,東方依稀幾縷微光。綾羅帳中猶是暗沉,涵柔睜開眼的刹那,映入眸中的,卻是咫尺間滿載深情繾綣的一雙明眸。皇帝握一握枕上散發淩亂,睡意惺忪,「醒得這樣早,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指掌柔若無骨,貼著裸露的寬厚胸膛觸摸著男子心跳沉沉。涵柔凝視著眼前俊朗剛毅的容顏,似貪看住了一般,良久,才輕輕開口,低迷如夢,「妾怕昨夜的一切都只是夢中,只有醒得早些,才能一睜開眼便瞧見你還在妾身旁……妾想在醒來的第一眼見到你。」

  皇帝愣了一愣,才體會到就中癡情如許,心下一暖,展臂擁了那一襲溫香在懷,摩挲著她光潔的脊背,低低地呢喃,「阿柔。」

  胸前女子低低地回應,「舊時在家中,爹娘兄嫂皆喚妾作涵兒的,還不曾有人如此喚妾。」皇帝緊了緊環繞的臂膀,狡黠地一笑,「那朕就偏要做獨一個。」她賭氣般搡了搡皇帝的胸口,手上卻酥軟地沒有半點力氣。

  溫熱的懷抱直教人欲永生永世沉溺其中,含糊的話語微顯喑啞,「謙郎。」

  皇帝眉梢一動,低低「嗯」了一聲,不覺鬆手。四目相對,未及開口雙頰紅暈已生;捏一捏發燙的耳垂,她慌忙埋下頭去,到底還是細弱地重複,「謙郎。」

  春風和暖瞬間侵襲四肢百骸,身心俱為之震顫,他笑意溫存,目光纏綿,竟尋不出該以何言相複。涵柔含羞不已,半晌才道:「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昱謙,當真是極好的字眼。」

  皇帝溫然一笑,「這是朕母后所願。」

  「亦是妾畢生所願。」涵柔輕聲接口,深深埋首於他的胸口,雙頰滾燙。

  涵柔親手服侍皇帝梳洗更衣,恭送皇帝早朝。她送走御駕後,複轉入內室,不過是卯時初刻的光景。芳吟在皇帝跟前壓抑多時,終於無所顧忌地歡呼出聲,「娘娘總算盼得出頭之日了!」一室宮人皆笑意盈腮,由景珠領著齊齊跪下去叩頭道喜。涵柔含笑應承著,忙不迭地喚眾人起身,又吩咐了景珠打賞,一時遣退殿中奴婢,只留芳吟一人在旁。

  明綢寢衣之外隨意披一件蜜合色暗紋長衣,墨發如雲亦只松松半綰著,顯著無盡的慵懶之態。涵柔在妝台前坐下,掠一掠鬢髮散亂,隨手開了案上檀木描金首飾匣。滿目金玉珠翠光彩耀人,九尾金鳳彰顯著皇后母儀天下的尊貴。指尖緩緩在價值連城的珍寶上滑過,只覺觸手冰涼沒有生氣,恍如這深宮裡金堆玉砌之下的怨魂枯骨。

  芳吟察覺了空氣中一絲隱約的異樣,小心翼翼地開口,「娘娘,你不歡喜嗎?」涵柔一怔,手上不覺一滯,輕聲反問亦是自問:「是嗎?」

  芳吟緊挨涵柔身後立著,努力自鏡中的容顏之上捕捉異樣的表情,那神色淡漠卻是無懈可擊。她吐露心中所想,「娘娘一朝君恩在握,後位有憑,所求盡皆到手,可奴婢忽就覺著,娘娘其實並不歡喜。」

  不歡喜嗎?又為什麼要歡喜?不過是,更深地走進那萬劫不復的牢籠,用自己清清白白的身子,換取無謂的富貴榮華,任自己溫熱的心,在永無止期的偽裝中變硬變涼……

  這是宮中女子應有的屬於自己的傷悲。

  抬眸望向鏡中的自己,年輕的皇后一笑嫵然,占盡春色滿園,「我很歡喜。」

  涵柔逕自動手,緩緩更衣、梳髻、理妝。打理妥當已近辰時,臨鏡自照,只見精心描畫的容顏有著久違的明豔奪目,仿佛連髻上所簪金玉亦為之黯淡——這,才是中宮之主應有的氣韻。

  門扇吱呀一響,景珠徑直入內,近前躬身稟道:「各宮嬪妃俱已到齊,恭候皇后娘娘駕臨。」涵柔「嗯」了一聲,淡淡地道:「怎不早報?」景珠便笑,「時辰不到,便是奴婢早早來報了,娘娘恐也不會移駕吧?」涵柔淺淡一笑,信手把玩著案上一匣胭脂,似是隨意,「又不是逢十逢五的大日子,且有多久不來請安了,大清早的猝然聚得這樣齊全,倒是怕人。」景珠垂眼向地,仿佛說著不相干的話,「任什麼消息,沒有比在宮裡頭傳得更快的了。」

  紫蘇正奉了茶來,涵柔接在手中,緩緩撇去浮葉,半晌才抬手淺啜一口,在白瓷茶盞上留下一抹胭脂緋紅。

  最後理一理衣襟髮鬢,她照一照鏡裡妝容,徐徐起身,輕盈得不聞半點環珮叮噹。

  真正是鳳淩九霄。

  乾和四年九月十九,未央宮。

  晨起正對鏡梳妝,芳吟一邊為涵柔盤著髮髻,一邊唧唧喳喳話不離口,「皇上接連宿在未央宮,昨兒可是第三夜了。這一回,看宮裡頭還有誰敢小覷了娘娘!這幾日多少人巴巴兒來中宮道喜,奴婢們往日閒散慣了,如今迎來送往,倒覺累得慌。」

  涵柔淡淡笑了一笑算是回應,忽而神色一黯,低歎一聲,「宸姐姐不肯與我多說一句話,也是第三日了。旁人俱已來過,獨她一個,除卻例行問安便再不肯踏入未央宮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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