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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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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交錯,皇帝愕然相望良久,到底徐步近前,低聲讚歎,「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羽仙,當真是遺世獨立,如月下謫仙。」羽仙怔怔地凝視著行至身前的男子,惶然叫道:「皇上——」 皇帝本著常服,並無龍紋為飾,見此女面生,亦非嬪妃之屬,不覺奇道:「你怎識得朕?」略一細想不覺含笑,「想來宮中再無第二個這般無禮的男子了吧。」說話間已邁入亭中,她倉皇退開兩步,低垂下頭去,雙肩微有抖索,楚楚之態愈發惹人愛憐。 皇帝見她雖已認出御駕,卻唬得連行禮都忘記了,不由微笑,「朕又不是虎狼,你何須懼怕?朕只是為你簫聲所動,循聲至此一見。」 她聲線清潤,卻是細如蚊蚋,幾不可聞,「皇上怎知妾賤名……」 皇帝便笑,「前月嘗於此間拾得團扇一柄,私心揣測姑娘即為遺扇之主。」見她愈發埋下頭去,岔開了道,「今日怎不見河燈泛夜?」羽仙略有躊躇,輕聲答:「皇上難道不知,七月十五為盂蘭盆節,民間素有放河燈之俗。河燈有靈,托逝者魂魄,寄生者愁思。宮牆隔阻,唯有這太液池水能與俗世自由通連……」 皇帝聽那語聲清泠,心下些許惆悵氤氳,不覺斂了笑意,深深凝注那一襲白衣單薄,「你是說……深宮寂寂?」羽仙倏然抬首,直直撞上皇帝的深邃眼光,卻是秀眉深蹙,眸中漸有淚光盈然。 皇帝心下不禁打了個突,正要啟口,卻見她偏開了頭,轉身便欲離去。他不及多想已然邁步近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皺眉,「何故驟然如此?」猝近得伊人身側,觸手溫軟,只覺淡淡幽香兜頭兜腦而來。 羽仙本已轉身,一拽之下不由駐足,卻不肯回過臉來,任憑男子的手握住了臂膀,只背身立著,微有戰慄。皇帝並不鬆手,放軟了聲氣,溫然道:「初初見面,未及深敘,為何驟離?」她竟是周身一震,許久,才掙扎著緩緩回眸。 咫尺間唯見素顏玉面如蓮,莫名情愫在心頭悄然發枝長葉。那一雙明眸澈如春水,流波婉轉承載萬千情愁繾綣,卻有淚潸然而下。 他心下一痛,悵惘頓生,只覺那眸中的淒然糾纏難解,不禁伸了手去欲拭那頰上淚痕。羽仙側首一避,掙開皇帝握持的手,倒退連連,「妾失禮。」一言未了卻就轉身而去,抬手掩飾淚落如雨。 探出的手猶停定在虛空,幽幽暗香還在周身縈繞,皇帝眼睜睜瞧著那白衣勝雪般的女子翩然遠去,心下驚疑,竟不知該如何挽留。直至那落寞身影將沒入林間不見,他才猛然回過神來,急急揚聲喚道:「羽仙!」腳下一滯,她微有遲疑,終究不曾回眸。 身後那人有著厚實的溫暖,仿佛能夠包裹整個身心——「下月十五月夜,朕在這兒等你」。 羽仙不曾應答,身形一閃已消失在修竹之間。月下唯聽風擺翠竹沙沙有聲,再不見白衣素顏。 他獨立於漪碧亭中凝望那背影消失的方向,沒來由的失落如春潮漸漲,沒過堤岸。良久,終於抬手擊掌一聲。趙忠敬很快攜著兩個小太監自林外奔入,見皇帝獨在亭中,忙趨上前躬身聽命。他淡漠地開口,眉間並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可曾著人跟去瞧瞧是哪一處的?」趙忠敬忙回道:「奴才本差了兩個隨了去,誰知卻在昭和宮一帶把人給跟丟了……」皇帝也不責怪,淡淡地吩咐:「去查各宮名冊,找一個喚作羽仙的。」 九月十五夜,漪碧亭。 明月已至中天,柔光遍灑,清輝鋪瀉。太液池碧波沉沉,漣漪微起,每一褶波瀾裡都仿佛承載了柔情萬千。皇帝一襲月白廣袖長袍,負手獨立於漪碧亭中,臨風望月,唇角噙著一絲笑意溫柔。周遭寂無人聲,許久,他忽垂首一笑,「你來了。」——身後卻遲遲不聞有人答應。 他到底耐不住回轉身來,一顆心驟然被喜悅溫柔包裹——修竹之下,月光細碎灑落,光陰交疊之中,伊人一襲白衣勝雪依依而立,臨風乘月宛若天人。 只是一刹那的視線交錯,羽仙便倉皇低下頭去。皇帝卻逕自邁步行來,朗笑道:「這麼許久,為何不近前來?」她慌忙屈膝行禮,被皇帝趕至一把扶住。她頰上緋色微顯,耳畔卻是他的溫軟語聲,「得有三遇之緣,朕很歡喜。」羽仙愈覺窘迫,抽身退開一步,深埋著頭怯怯地欠身,「多謝皇上。」 皇帝心中疑慮猶存,不由問道:「當日,為何……」忽又止口不言。羽仙略略抬眸,眼睫輕顫如蝶翼,在面上投下憂傷的陰影。她猶豫再三,複又垂下了頭去,微微搖首,不答一語。皇帝見此情狀心下早自不忍,忙和顏道:「你不願說,朕不問便是……終歸是朕嚇著了你。」 羽仙猶是不應,他含笑相看,目光愈顯溫柔,忽近前一步,伸手去握那柔荑纖纖。素手凝脂如暖玉溫香,略掙了一掙,已被皇帝握在掌中。羽仙欲退不得,愈發羞赧局促,咫尺間話語低柔如月光流瀉,「今日,可否陪朕走一走?」 秋意已深,沿太液池岸卻仍有濃蔭匝地、草木長青。踏著一地月華細碎比肩緩緩而行,私語低微只有彼此可以聽見。他們一路言談繾綣,兩心相交,唯有明月看盡了人世亙古悲歡,默默相隨左右。 毓宸宮。 宸雪一手托腮,一手執著小銀匙緩緩攪動盞中桂花酒釀,瞧著案上燭影搖紅,許久卻不動口。綠綺呼喚再三,她才自恍惚中回過神來,慌忙移目相看。綠綺瞧著桌上一口未動的桂花酒釀,道:「娘娘若沒有胃口,奴婢撤了便是。」宸雪答應一聲,擱下銀匙。綠綺伸手去拿湯盞,猝不及防卻被宸雪一把握住手腕,一驚之下忙關切道:「怎麼了?」宸雪怔了一怔,頹然鬆開手,只道:「不知為什麼,忽就覺著心下不安。」 綠綺擺手屏退周遭宮女,面有憂色,「我瞧娘娘今兒晨起便心神不寧的,可是昨夜生了什麼事兒?」宸雪黯然不語,執了綠綺的手貼在臉側,許久才低低開口,「我總覺著,他近來與往常有些不一樣……昨夜,我聽他在夢裡頭念一個名字。喃喃地聽不真切,似乎是玉軒什麼的,是個女人的名字。」綠綺終於明瞭,含笑勸慰,「奴婢瞧著,皇上待娘娘與從前並沒有什麼兩樣。秋日易多思,怕是聽差了也未可知,何必計較夢中之語?」宸雪微微搖頭,歎息有聲,「我覺得心慌……」 綠綺還要再勸,宸雪忽問道:「可還有桂花酒釀?」綠綺道:「還餘下好些,在廚下溫著。」宸雪便道:「左右今兒無人侍寢,你去盛上一盞,隨我送去長樂宮。」綠綺不由皺眉,「娘娘,現下都什麼時辰了……」宸雪只是催促,「快去,我想去瞧瞧皇上。」 望湖軒。 憑窗望著月下太液柔波,皇帝噙了溫柔的淺笑,「你可知道,朕便是在這兒循著簫聲頭一回望見了你。白蓮夜開,伊人月下,美得像夢一般。待朕尋到漪碧亭,你卻已不見蹤影。」他側首凝視著身畔女子側臉溫婉的輪廓,良久,忽沉聲問:「你是誰?」 羽仙眸光一黯,垂目輕聲答道:「皇上不已然知曉妾之名?」他卻久久不曾移開眼去,追問:「你究竟是誰?」素衣垂發的女子淡淡一笑,唇角牽起憂傷的弧度,語聲有清淺的淒涼意味,「皇上以為呢?」 他輕歎一聲,「你在瞞我。闔宮的名冊上,並沒有羽仙二字……朕也不曉得你究竟是何人。你不是嬪妃,也絕非尋常宮女。朕猜,你應是籍沒入宮的罪臣之後,也曾為大府千金,才能有這般品貌才情——羽仙,或是你舊時之名。」 她垂首不語,皇帝笑一笑又道:「不過,朕總覺著你不似凡俗女子,倒像是月中仙人。」她仰臉看他,一瞬不瞬,「妾只是凡俗女子,亦只願做凡俗女子。」 長樂宮。 宸雪緩緩步上漢白玉階,早有小太監迎上來忙不迭地躬身請安。宸雪盛寵多年,出入長樂宮自是熟稔,不待通稟待要徑直入內,及至宮門卻被攔下。她見長樂宮中燈火猶明,秀眉一挑,微顯不悅,「皇上睡下了不成?」那太監常順忙恭聲道:「不是奴才們敢攔著娘娘,是皇上並不在宮中。」宸雪疑道:「今兒十五,嬪妃不得侍寢,難道皇上去了中宮?」常順連連擺手,「娘娘說笑了,皇上怎會去未央宮!皇后娘娘還說病著,早早便遣人來告免了。」宸雪疑慮愈深,「那皇上去了哪兒?」常順這才道:「娘娘,皇上去了御苑。」 宸雪不覺皺眉,「這大半夜的,無端去御苑做什麼?」「這……」他頗有遲疑,覷一眼宸雪冰冷神色,壓低了嗓音,「皇上是去見……」一言未了,卻被一旁年紀較長的太監馮肅安打斷,「昭儀娘娘,皇上看摺子看得眼酸,說去園子裡散散心。」他說著暗中狠擰了常順一把,常順吃痛,咬了牙只不做聲。 宸雪疑竇更生,「你說,皇上去見什麼?」常順支支吾吾,「奴才,奴才沒有——」綠綺在旁耐不住喝道:「你們這些奴才,還想瞞著娘娘不成?」常順倉皇地埋下頭去,馮肅安正要分辯,卻被宸雪以目光狠狠地迫了回去。她徑向常順一字字道:「照實說。」面上已顯怒意。 常順見宸雪當真要一問到底,心下著慌,腿上一軟已跪了下去,猶自不肯坦言,「娘娘,趙公公囑咐了——」 「說!」宸雪一聲厲喝,唬得那常順肩背一震伏下了身去,到底顫聲開口道出實情,「皇上……皇上是去見一個女人……」 宸雪胸口一窒,似被人猝然扼住咽喉,語聲不覺帶了些微的喑啞,「女人?什麼女人?」常順叩首道:「皇上瞧上了御苑裡一個宮女,與那女子約定了十五月夜在太液池畔相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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