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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七


  莫、蓮、衣!

  賀蘭悠的這句話閃入我腦海時,我不能自控的顫抖起來,狠狠咬了咬舌頭,劇痛襲來,我才勉強鎮定些。

  我終於明白那日賀蘭悠和我說起他母親名字時,我為何有熟悉之感,原來就是這幅畫上題字的緣故!

  那麼楊熙……楊熙……

  難道……

  我的心,直若沉至深水之中。

  不,不要,那樣對賀蘭悠,太殘忍。

  第一百八十三章 浮生長恨歡娛少(四)

  我惴惴不安的觀察賀蘭悠,他臉色雪白,目光低垂,我不知道他猜出了多少。

  那廂,賀蘭笑川卻已經說起了故事。

  「很多年前,一個武林霸主,在一次巡視分舵中,愛上江南蘇州府一家農戶人家的小女兒。」

  「那女子生於水鄉,性格亦溫柔如水,尤其風姿絕世,容色無雙,雖然不會武功,霸主依然不顧他人勸說,堅持娶了她。」

  「他極是愛她,每聽她說話,哪怕是最尋常的言語,也覺得歡喜,看她繡花,哪怕一繡數個時辰,也覺得光陰靜好人生無憾,婚後很過了段舉案齊眉兩情繾綣的日子,女子很賢惠,行止有度,嫺靜淑德,贏得上下交口稱譽。」

  賀蘭笑川說到此處,神情溫柔,眼睛微微眯起,似乎那段日子,令他頗為懷念。

  賀蘭秀川卻冷笑一聲,道:「自我陶醉的武夫。」

  賀蘭笑川也不理他,繼續道:「只是那男子素來是武癡,功名利祿一概淡然,唯獨武學一道,極其癡迷,雖得嬌妻,如膠似漆,依然不肯荒廢武功,那時他的凝定神功剛練到第五層,凝定神功第五層練功要求奇特,雖不禁男女之欲,但男子不可泄一分精元,否則前功盡棄。」

  「那男子剛剛新婚,又要閉關練功,又不能泄元,唯恐委屈了嬌妻,便白日練功,夜間前來陪伴,依然行男女之事,只是最後關頭,男子總是偷偷點了女子睡穴,不令她得知他未曾行完夫妻之禮。」

  賀蘭秀川突然皺了皺眉,道:「你那時練的是第五層?你不是和大家說的是第六層?你——」他似是突然想起什麼,臉色大變。

  賀蘭笑川得意的冷笑一聲,道:「為什麼要告訴你們真話——不出幾月,男子第五層功力將要突破之時,女子突然懷孕,男子十分欣喜,但也有些疑惑,明明沒有泄元,為何女子依舊能懷孕?」

  「但他太過信任愛戀那女子,於是想,許是自己情熱之時,難以自控,泄出一絲半毫的也未可知,而秘笈有說不宜泄元,但也沒說一定會毀功,前面練過此功的也無先例,也許,是上天看他癡迷武學,年近三十尚無後嗣,故此降福於己。」

  我聽他說得直接,微微有些臉紅,將目光掉轉,無意中看見賀蘭秀川面色慘白,手指微顫,目光卻一瞬不瞬的,盯著賀蘭悠。

  「孩子降生,是個男孩,他極是欣喜,給他取名悠,祈望他這一生榮華貴盛,意態悠閒,然而產褥之中,她卻鬱鬱寡歡,日漸消瘦,男子命人精心伺候,她依舊大病一場,病好後人便沉默了許多,無論男子怎生討好於她,她總是愁眉難展。」

  「那時男子神功已至第六層,再無顧忌,男子以為是新婚時冷落她之故,便越發體貼溫存,如此過了兩年,悠兒三歲時,她再次懷孕,這次生下的是雙生子。」

  「兩個孩子雖是雙生子,卻長得不象,且稟賦都不甚好,幼子自幼神智不全,長子體弱多病,男子對他的怪病束手無策,而女子生產後,也一直懨懨欲病,不但不撫養兩個新生兒子,連悠兒也不見,那時悠兒作為長子,已經分殿居住,有時由僕從帶著進來,看看弟弟們。」

  我望瞭望賀蘭悠,他垂目而坐,一言不發,緊緊咬著嘴唇,唇色豔紅,臉色更加白得驚人。

  「後來男子聽說,北平一帶有個怪醫,極擅醫術,只是性情古怪,不肯出診,便親自帶了孩子,準備去投醫,臨行前一夜,女子突然心情好了起來,親自備辦了一桌好菜,頻頻執壺勸酒,自女子生下雙生子後,難得待他如此,男子心情大好,便多喝就幾杯才上路。」

  他言至此處,雖仍舊平靜,但語氣已轉森寒,每個字中都隱含凜凜殺氣,溢出齒間。

  一室聆聽的人們,俱都心生寒意,隱隱不安。

  「一路倒是平靜,但是到了終南山下,男子突然發現,自己的真氣突然運轉不靈,其後每行一步,真氣便散一分,直如行走刀尖,他知道自己著了道,無奈之下,將兒子託付當地一個楊姓農婦,自己尋了處山洞,意圖逼毒,逼至一半,忽聽呼哨聲響,有黑衣人蒙面襲至,他勉強應付,終於不支,散功倒地。」

  我將這話和當年外公和我提起的做印證,暗暗點頭,想起他英雄末路的淒涼,亦不由慘然。

  「男子醒來時,便見一老者在照顧他,當時他生機將絕,又道必是妻子下毒害他,想她自嫁他之後,他不知珍惜癡迷武學,令她日日獨守空房,青春少婦,寂寞無可紓解,因此生恨,想來想去終究是他的錯,那時依舊不忍怪她,只覺得是自己不好,辜負了她。」

  他自失的笑了笑,已換了口氣,道:「什麼他不他的,就是我罷,我當時正在鑽研拈花指決,身上帶著指訣的下半部,不願留下便宜了其他人,這人於我有一面之緣,看面相也不是惡人,便贈他也罷,他堅辭不要,我道:『拿著罷,我到這一刻才明白,武學一道永無止境,於此過於偏執妄念,也是入魔。」

  又對他道,「我一生癡迷武學,所誤良多,臨到將死,才悟到為這區區俗世境界尊榮,丟棄了許多更可寶貴的東西,但望我的後人,永遠不要步我後塵,被絕世武學所迷,誤墮迷障,只需做個簡單快樂的人,珍惜他應珍惜的一切,不要象我這樣臨死方覺得負人良多才好。」

  「這番話當時發自肺腑,字字真言,然而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錯了,錯得離譜!」

  賀蘭秀川懶懶一笑,道:「你當然錯了,因為,那毒是我下的,那黑衣人也是我指揮當地分舵伏擊你的。」

  賀蘭笑川冷笑,「我那時還沒想到你身上,我下了終南山,胡亂奔走之下竟然迷了路,不知怎的栽入一個臭水潭,我在那淤泥潭裡昏迷了三天三夜,竟然醒了過來,功力雖已散去,但不知怎的性命卻沒丟掉,後來我發現那潭上土崖頂長著些奇怪的野果野草,成熟了後掉入潭中,久而久之淤成了臭泥潭,然而不知道是這些草中哪些起了作用,我僥倖保住了性命,但是同時,我的容貌也大改,臉色從此斑駁,再也不能洗去。」

  「我自終南山下來,心中萬念俱灰,再也不想回昆侖,又聽說秀川做了教主,我一直對秀川很信重,如今我失去武功,已不配再為一教之首,也不配再做她的丈夫,紫冥教託付給他也好,於是便回頭想尋我那兒子,誰知不過幾日,那家人便不見了,說是家中有人暴病身亡,寡婦帶著孩子去投奔親戚了,投奔哪裡,也不知道。」

  「我那時失去武功,身無分文,在終南山下轉悠,餓極了便乞討偷食,常被人打得一身是傷,滿地亂滾,縮在草堆裡呻吟時我也怨恨過她,但想著總是自己咎由自取,是報應,是老天懲罰我的不真誠。」

  我聽著他平靜語氣,微微一顫,想到當年,一代天尊,武林之主,一呼而萬眾應的人上之人,一朝之間,為人暗算,失去武功,權位,容貌,尊嚴,淪落至如此慘境,而當年那個拈花指訣上僅僅憑筆跡便英風烈烈令人懷想的男子,最終因為仇恨和折磨,變成眼前這個隱忍二十年,連武功和真面目從此都不能再擁有的人,只覺得世事陰詭,命運淒寒,令人生栗。

  「有次打得最慘的時候,我被打斷了腿,在路邊呻吟,突然有兩騎停在我面前,男子英俊軒昂,女子容貌絕俗,恍若神仙妃子,」

  說到這裡,賀蘭笑川對我看了看,道:「那是你爹娘。」

  我震了震,未曾想到此事還有我爹娘參與,聽他道:「燕王當時對我看看,倒沒什麼興趣,是舞絮停了下來,道,這個人骨骼清奇,不似圉於泥塵之人,如何會淪落至此?」

  「她這樣一說,燕王倒來了興趣,道『你看人總沒有差的,既如此,我救了他便是。』命人給我治傷,要我做了他的伴當。」

  「大約做了燕王隨從不多久,舞絮便和燕王決裂了,燕王帶我回了北平,找了個名醫給我看傷,這人武林世家,極擅治各類內傷症候,對各類武功也極博覽,我終究是個好武之人,因此與他甚是投機,有次談得興起,我突然想起那個神功第五層的疑惑,便問起他。」

  「我沒說是自己,只說是聽說,當時他聽了,一拍大腿,笑道:』那位仁兄是誰?恁可憐的,被戴了綠帽子!」

  這話恍如巨雷劈在我耳側,當時我就呆了,我便問他:「難道神功第五層泄元,真的會前功盡棄?」

  「他道:『何止前功盡棄,只怕還會重病。』」

  「我呆呆道:『那——』」

  「他道:『既然無事,那定然沒泄精元。』」

  「我道:『你——此話當真?』」

  「他斬釘截鐵:『絕無虛言!』」

  「當時我恍若失魂,渾渾噩噩不知所以,原來我的散功,失位,我所吃的所有苦楚,原來這許久的愧疚,自責,甘心情願的自我放逐,都是我可笑的自我迷惑,都是我自作聰明的放過了那對欺騙我,傷害我的姦夫淫婦,可笑我明明被人所害,卻連報仇都沒有想過!」

  「我怎麼能令害我的人猶自逍遙?怎麼能不報散功辱身之仇?怎能不奪回我所失去的一切?那夜,天降雷雨,電光如蛇,天公亦為我鳴不平,我立於當庭,任暴雨潑面,以血為誓,窮盡此生,必報此仇,我要讓害我的,令我蒙羞的所有人,都落得比我更淒慘的下場,我要他們縱入九層地獄,亦魂不能寐輾轉呼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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