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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我苦笑,不再說話,整整沉默了一天,近邪方妥協,道:「那你無論到得何處,記得和當地暗衛聯絡,好讓我們知道你行蹤。」

  我道:「放心。」

  他凝視著我,想了想,從懷裡取出一個錦緞小包,裡三層外三層的裹得甚是嚴實,他小心翼翼的翻開,煙青錦緞上,躺著一枚白玉笄,乍看來不過尋常和田白玉,仔細看去,才發覺玉質奇絕,瑩潤白玉底上,有更為白亮的雪點如絮,雪點均勻,若冬日雪花飄舞,正是較羊脂玉更為稀缺珍貴的雪花玉,俗稱「一捧雪」,可遇而不可求,縱使王公貴族,窮極人力,耗盡千金亦不能得。

  笄頭極其精細的微雕著一幅圖,我凝足目力細看了,卻是孤月,古樹,樹上一隻長羽之鳥,張聲作啼。

  古鳥夜啼。

  意境蕭瑟而刻工精奇。

  這才是配給娘使用的物事。

  近邪注視著那笄,神情裡微帶悵然,道:「你娘及笄所佩,你十歲,她贈我。」

  頓了頓,又道:「我不明白,很多年。」

  我怔了怔,才想起,這是當年我第一次偷偷見到近邪,他給娘送藥,隔窗晤談,娘請托他照顧我,臨別時,娘遞了件物事給他,說「我想對你說的話,都在這裡了。」

  當時我為娘背影所遮掩,沒看到是什麼物事,只記得近邪彼時神情,激動至微微顫抖。

  那時,娘已自知去日無多了。

  我微濕了眼眶,撫摸那滑潤玉笄,喃喃道:「人欲去,花無語,更遲留。記得玉人遺下玉搔頭。」

  (注:元好問《古鳥夜啼 玉簪》)

  近邪專注的看著我,目光急切,等著我的解釋。

  我想到他這多年對著娘留下的啞謎,無數次靜夜撫摸,苦思不得解的鬱鬱,不由悵然,道:「其實她那時,已無意多言,逝去不可追,何必自苦,她只是告訴你,她將去了,此物留給你做此生念想。」

  近邪震一震,我注目他銀髮如雪,喃喃道:「娘是瞭解你的,她知你此生必不能忘,勸你遺忘什麼的只能是矯情殘忍而已,索性留了這笄給你,告訴你,她永遠記得及笄年華,此生情誼。」

  還有句話,我留在了心裡。

  「她以此,作為她能給你的,此生僅餘的溫暖和懷念。」

  近邪的手,微微抖了起來,僵立於地,久久不能動彈,我心中不忍,轉過身去,良久,聽得他低聲道:「她還是眷顧我的……」

  言畢微咳一聲。

  我知他心神激蕩,已至不能自控,這對武功高絕之人來說,極其危險,大驚之下急忙探看,他卻推開我,將玉笄遞了過來,道:「我終無憾,給你。」

  我一驚,急忙道:「這怎麼行!」

  這是娘留給他的唯一念想,娘對於他的意義,根本無法言喻,我怎麼能要這個。

  「我終於明白她的臨別囑咐,」近邪一字一句道:「我無憾,這個給你,你送出了釵,身邊要留個你娘的東西。」

  我心中一慟,明白他的意思,他知曉娘親心意,自覺完滿,又覺得我將薔薇釵送出,身邊不能沒有我娘的遺物,所以執意要留給我。

  正要再次推拒,他已道:「拿著,看見它,想起你娘最後對你說的話。」

  這回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竟是……怕我哀極自苦,戕害自身,要以娘親遺物,時時提醒我,「勇敢的活。」

  我木立在地,淚盈於睫,鼻腔酸痛,只覺下一刹眼淚便要奪眶而出。

  他卻已走了過來,將那笄插在我發上,道:「多照鏡子。」

  我呆一呆,忍俊不禁。

  竟是微淚中的笑影。

  ***

  臨行前,我在聚寶門外徘徊良久,仔細端詳腳下微紅的泥土。

  突想起那年京城郊外官道茶亭,與前來堵截我的允炆相遇,其間還上演了一出全武行,起因是京師一幫公子哥兒嘲謔娘親和我。

  為了在暴怒的近邪手下救他們一命,我喊破內廷侍衛身份,又踹飛了齊泰的兒子。

  只是當時未曾想到,那些鮮亮的,意氣飛揚,驕傲睥睨的年輕生命,終究註定了早早消逝。

  他們的血,滲進聚寶門外黑色膏泥,殷赤之色,曆千年不改。

  而那昔日鮮衣怒馬的少年行跡,卻已被西風吹盡,了無陳跡。

  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清酒一杯,相酹冤魂。

  我不殺伯仁,伯仁之死,卻難說無我之因。

  酒盡,我擲杯于地,飄然而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斷腸人寄斷腸詞(三)

  那年冬,哈剌溫山(今大興安嶺)。

  北國寒風如刀,雪大如席,哈剌溫山萬傾林海一片銀妝,四季常青的美人松翠葉鬱鬱,更映得白雪皚皚,皎潔晶瑩。

  地上的雪沒膝深,跋涉艱難,雪白平整的雪面上,鏤刻著深深淺淺的爪印,看形狀,當屬於獐子麅子一類的輕巧矯健動物,雪地裡很安靜,聽得見樹葉上積雪被震落的細微聲響,遠處有野雞咕咕低鳴的聲音,偶有色彩斑斕的尾羽一晃,鮮豔明麗。

  我緩慢的行走著,毫不逞強的穿了厚厚的貂帽風裘,並不打算用自己寶貴的真氣去禦這無邊無盡的寒冷,天真是冷啊,呼出的氣息,瞬間凝成霜花。

  哈剌溫山西北段黃崗,艾綠姑姑留下的手稿,指示了此處曾經出現過四葉妖花。

  我手中有艾綠姑姑珍藏的子花,據說母花生于峭壁,形容平常,便如尋常野草,只有在子花靠近時,方散發出濃郁奇香。

  我進山已有三天,為了怕自己迷路,我特意帶了追蹤香,所經之處,也做了記號,饒是如此,第一天也險些迷路,所幸我向來鎮定,不疾不徐,終於自己繞出路來。

  搓搓手,我環顧四周,這裡應該就是黃崗坡了,說是坡,卻也高得很,爬起來頗費力,只是卻看不出哪裡有山崖峭壁。

  我試探的向前走了幾步,突聽得清脆一聲,「別動!」

  我一驚,暗罵這帽子擋耳朵,有人靠近居然我沒發覺,轉身看去,卻見樹後轉出了個少年,看來不過十餘歲光景,獸皮帽獸皮衣,鹿皮靴,手裡提著弓箭,背上箭筒裡長羽箭矢隨著他的行走簌簌搖動,還背著個不小的革囊,沉沉的似有獵物,原來是個小小獵人。

  他笑嘻嘻的看著我,眼珠烏亮。

  我也微笑看他,問:「為什麼不能動?」

  他指指前方,道:「你不是我們哈剌溫山人是不是?我們都知道的,這裡有暗崖,你剛才,」他向下指指,「再走上幾步,就砰通,掉下去啦。」

  我見他說話可愛,不由心喜,微笑道:「如此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羅,大恩不言謝,受我一禮可好?」說罷對他一揖。

  他大剌剌受了,一臉興奮得意,眨眨眼睛又道:「姐姐你一個人來的?你好有膽量,這冬天的哈剌溫山,除了我們當地人,尋常男人也不敢進呢,你就不怕驚醒熊瞎子,被它吃了去?」

  我笑道:「我是山精樹妖,熊見了我只有逃的,我怕它做甚?」

  他偏頭看了看我,想了想居然點頭,道:「姐姐你生的這麼美,和奶奶說的山精是很象啊。」

  我忍俊不禁,摸摸他大頭,轉身去看前方,道:「這裡,有暗崖?」

  「嗯,」他取出腰間繩索,捋直了,對著前方幾株看來很矮的樹一抽,積雪紛落,樹後,露出深深山崖來。

  他指了指,道:「這裡雪終年不化,看不出有山崖,因此死了很多人,連我們也很少來的,要不是我追一個獐子追到這裡,今天你也完了。」

  原來這山崖邊緣生著巨樹,連綿一片,大雪覆在樹頂,將山崖擋住,而那樹又因為高,突出山崖邊許多,看來便如平地上生出,只是較矮一些罷了,若不是這孩子熟悉地形,等閒人為了茫茫雪海所炫目,哪裡注意到此處竟有山崖。

  我心中一喜,卻知這般隱秘的山崖,便當是四葉妖花生長之地了,走到崖邊,俯身下望,見崖壁直上直下,極其光滑,不由皺了皺眉。

  想了想,取出子花,探向崖下。

  那孩子訝然道:「姐姐你做什麼?」

  我「噓」了一聲,道:「莫說話,姐姐使妖法。」

  他果然乖乖不敢再動。

  我專心嗅聞,果然不久,一陣濃烈奇香,緩緩飄上。

  微微一笑,我滿意的直起身,卻聽身後那孩子突然啊了一聲。

  我轉身看他,他滿面驚駭,瞪大烏溜溜的眼珠,吃吃道:「妖,妖花……」

  我有些詫異,笑道:「你也知道這東西。」

  他依舊回不過神來,道:「我聽……聽奶奶說過,這裡有妖花,是山中鬼魅妖氣所化,十年開一次,每次開花,都要勾走十個人的魂魄,然後一年吃一個,等到下一個十年再開花……姐姐你你你,你不是要采這個妖花吧?」

  我失笑道:「我是要這個花,可哪有什麼鬼魅妖氣的,你奶奶是說故事給你玩呢。」

  他委屈道:「姐姐你不也是山精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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