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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將劍往他頸上貼了貼,以使他深切的感受到照日的鋒銳與冰冷,我笑眯眯道:「弑父……聽起來是很可怕,很不真實啊……您料定我不敢,是麼?可是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好弟弟,朱高煦的武功被毀,是我幹的,我曾經打算殺他,被他命大逃脫了……聽到這個,你還堅持認為你面前這個已經被你恩將仇報擄友傷親的女兒,會依舊慈悲的不肯殺你麼?」

  他瞪大眼,終於面上現出驚駭之色,嘶聲道:「你——」

  我叱道:「她們在哪裡!」

  他終於無奈道:「我還沒見到她們,現在是在乾清宮,由大太監魏景泰看守著。」

  「哦,那好,」我笑笑,「勞您大駕,起駕乾清宮罷。」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只應離合是悲歡(二)

  自擷英殿出來,侍衛再次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所幸兵馬依舊未至,我見父親翹首望向宮門方向,譏諷一笑。

  「望眼欲穿是麼?不過,我想,你的傳旨太監,只怕永遠也到不了朱將軍府邸了。」

  他又一震,默默不語。

  侍衛們眼見皇帝被我短劍架脖的出來,一陣鼓噪,皆有驚惶之色,棄善率領著一幫暗衛正和他們對峙,見我出來,以目詢問,我道:「乾清宮。」

  他點了點頭,我貼到父親耳邊,低聲道:「叫你那群看起來很忠心的侍衛,乖乖的留在擷英殿等你。」

  他只得說了,我又命抖抖索索跟在一邊的太監抬過便輿,挾持著他一起坐上去,侍衛親軍們眼見我毫不客氣的坐在只有皇帝才能「臀顧」的龍輿上,又是一陣駭然。

  父親臨上輿前,回身看了看立于擷英殿前的沐昕,笑了笑,道:「你們保護好沐公子,別讓他為人『所趁』。」

  禁軍將領應了,父親又對沐昕道:「你留在這裡,朕稍候便來。」

  沐昕平靜的施禮,「謝陛下關愛。」

  我暗暗切齒,但也無法,微側身看向沐昕,他擔憂的看著我,極慢極低微的搖頭,示意我不要擔心他。

  怕被身邊靠得太近的父親發現,我只得簡單傳音兩個字:「等我。」

  他傳音回我:「小心。」

  我亦極輕微的頷首,然後再不回頭。

  暗衛親自抬輿,一陣風似的便把便輿卷出了擷英殿,不多時便到了乾清宮,我抓著父親胳臂,笑道:「請,請。」

  他怒哼一聲,挺直腰大步向前,靴聲橐橐,我盯著他的靴子,挑挑眉,劍柄一沉,壓了壓他的肩。

  笑道:「父親,輕些,這麼響的步子,難為您踏著費力,連乾清宮前覓食的鳥都被你給驚跑了。」

  他臉色發青,知道我又明白了他的用意,只好放輕腳步。

  棄善等人守在階下,我押著父親輕手輕腳走到闔著的殿門前。

  父親伸手便要推門,我橫臂一攔。

  隱約聽得殿內,一個聽來年紀不小的太監,公鴨嗓子的聲音似在吩咐:「……快,快,把人送走,這裡不能呆了……」

  一個小太監的聲音,怯怯問道:「女的送出宮,男的送去蠶室?」

  那太監嗯了一聲,道:「皇上的意思,找家最下等的勾欄院子,讓鴇兒好生調教,然後送到教坊司,也讓京城百姓們都看看,名臣大儒的千金小姐,一樣是個淫賤材兒。」

  一陣曖昧不明的低笑響起,有人笑道:「這妞兒倒生得真好,瞧這膚光水嫩的……哎呀賤人!你敢咬我!」

  「啪」清脆的耳光聲。

  我面無表情,冷冷看了父親一眼,他面色發灰。

  伸腳,一踹。

  乾清宮雕龍殿門,被我踹得直飛出去,呼嘯著橫飛而起,正正砸在那堆太監身上。

  慘呼聲起,打頭一個太監鮮血狂噴,沉重的殿門加上我的力道,立時令他內腑遭受重擊,一聲不吭,便如爛面般軟塌塌趴倒在地,嘴裡猶自不停噴濺出血沫和肉碎。

  他滿是鮮血的臉正正沖著幼小的彥祥,被綁縛的彥祥猛然被他猙獰的神情和血跡淋漓震懾住,嚇得尖聲哭叫起來。

  一地血跡和呼號中,繩索捆得緊緊,頭髮散亂,臉上青腫頗為狼狽的方崎神色不變端坐如前,一身的高貴穩沉,看來便似高坐華堂,參與榮貴聚宴一般從容。

  彥祥哭泣,她頭也不轉,只聲音冷銳的厲喝:「不許哭!」

  彥祥素來敬畏長姐,被她冷聲一喝,竟然真的立即止住了哭,只是仍舊不住抽噎。

  方崎抬起眼來,黝黯殿室裡她目光有若冷電,一閃之間便穿入我身側父親的臉上。

  她用下頷指向父親,對著彥祥,淡淡道:

  「弟弟,你不要哭,因為,我們的父親,死得比這個太監更慘。」

  她道:

  「父親眼見親人在他面前,盡遭屠戮,依舊無淚,寧死不肯草詔,隨後被腰斬,身分兩截,猶自拖著殘軀,在地下掙扎爬動,蘸著自己的鮮血,連書十二個血淋淋的篡字。」

  她道:

  「最後一個篡字,父親沒能寫完,然而無妨,萬人見證,歷史見證,聚寶門外那十一個半的血篡字,註定將永不能洗去,殺戮,禁絕,滅門,篡改,諸般種種手段,註定能抹去的只是有限的生命和紙書上浮薄的墨蹟,而留存世人心中的真相和星火,永不能滅。」

  她道:

  「那十一個半字的鮮血,從父親腰部流出的鮮血,註定永遠漂浮在這黑暗宮廷,漂浮在這殘暴皇帝的噩夢之中。」

  她道:

  「方家十族被誅,十族,你聽說過沒有?第十族,包括了朋友學生……八百餘人的鮮血與死節,隨先帝同殉。」

  她道:

  「即使如此,新帝依然不肯放過我們,要我為妓,你為閹,方泄他那無恥卑鄙殘暴惡毒內心裡,所謂尊嚴受損的恨意。」

  她仔細的打量著父親,道:

  「弟弟,你,低下頭去,不要給這個人看見你的容貌,不要讓他記住你,這不是對強者低頭,這只是你的責任,方家的宗祧,需要你的繼承,方家的忠烈,需要你活著,傳之後世。」

  她沒有笑意的一笑。

  「至於我,我看著你,朱棣,我也會努力的活下去,看著你,詛咒你的江山,詛咒你子孫不孝,後代不賢,詛咒你朱氏家族代代盡出怪胎,詛咒你朱家皇帝終有一日自毀長城為人奪去江山,詛咒你朱家皇帝終有一日如我一般為人所擄被人斬草除根,詛咒你朱家皇帝終有一日如我娘親兄弟一般投繯自盡,親人死絕。」

  她字字都說得平靜,卻字字都滿溢莫大恨意,字字都似乎自冰水中浸泡,再自血水中撈出,我怔怔的聽著,只覺得心中寒意森森,冥冥中似見蒼青天穹,隨著這噬血誓言,緩緩裂開豁隙少許,現出黑光一閃,沉沉籠罩向威嚴華炳的紫禁城上空。

  而父親,已經不能自己的顫抖起來,臉色蒼白。

  半晌,他嘎聲道:「懷素,你就這麼任人詛咒你的家族?你……」

  我漠然的看著他,道:「我的家族?……難道你以為經歷今夜種種,我和你還有任何情分?難道你以為事到如今,我還會認為這個無恥的家族,是?我?的?家族?」

  他震了震,臉色鐵青。

  我一字字道:「我和你,恩斷義絕,自今日起,朱懷素已死,世間只余劉懷素。」

  對他淡淡一笑,我道:「朱家之事,與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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