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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不多時,又一隊送葬的隊伍過來,隊中孝子神情枯槁,人人如喪考妣,守城士兵拿了畫像一個個對過去,又一個個的打量身高體型,連衣服鞋襪都捏了捏,終無所獲,搖頭,放行。

  又不多時,一對鄉下夫妻要出城,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扭打起來,那女子忒地潑辣,當街就扭了丈夫耳朵,滿嘴「死鬼,殺千刀的!今日定不與你干休……」守門士兵來查問依舊不放手,直直拖著丈夫要過城門,士兵長槍一橫攔住,她前沖的勢子一時沒站穩,一斜身跌在士兵身上,衣服散開了一些,露出雪白的一抹胸頸,看得四周諸人吃吃的笑,她居然也不急著扣衣鈕,一骨碌爬起來,抓住士兵就開始撒潑,吵嚷得不可開交。

  直到驚動了守城的軍官,過來看了那士兵的尷尬,女子的潑辣與貨真價實,男子的猥瑣畏怯,皺著眉頭,連畫像也沒掏出來比對,連連呼喝,將那對夫妻趕出了城門,那女子出了城,依舊時不時回頭叫駡幾句,被那男子急急拖走,走好遠了,還能聽到女子清脆的罵聲,夾雜著打耳光的啪啪之聲。

  我嘖嘖讚歎的看著老頭:「我還從來不知道,山莊暗衛除了刺探,潛伏,搜羅情報和偶爾的暗殺外,居然還有演戲的課業,唱作念打,個個都是高手。」

  老頭捋須微笑,「人生本如戲,連戲都演不好,還談什麼混江湖,談什麼行天下?」

  沐昕一直注視著城門,此時接口道:「已經過去了四批人,想必接下來是老爺子安排的人來報信了,卻不知道您安排的是誰家手下?在這紛亂局勢,朝局未明勢力更替之時,晚輩想不出什麼人可以很快取信于燕軍?」

  「你想不出?」老頭斜睨他,「真的想不出?我不信。」

  沐昕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他哪是你這愛顯擺的性子,」我扯扯老頭鬍子,「我來說,能出入宮廷耳目眾多及時掌握帝王動向的,除了皇帝近臣,就是王族親貴,就在親近燕軍的京城王族中想,簡直呼之欲出嘛。」

  沐昕沉聲道:「晚輩實在佩服老爺子,當真草灰蛇線伏跡千里,居然連為燕軍打開金川門的谷王那裡,您也早早安排了暗樁。」

  「十年,」老頭伸出兩個巴掌,得意的在沐昕眼前晃,「十年之前就開始了,京城王宮貴族家,有點勢力的,老爺子我都早早安排了暗樁,谷王家這個,已經實實在在是谷王最親近的心腹,不敢說言聽計從,也絕對是左右膀臂,丫頭,你今日且注意著,日後也許用得著。」

  他說完又偏頭看看一直沉默聽著我們對話的允炆,笑道:「陛下,有何感想。」

  允炆苦笑了一下,淡淡道:「朕……我今日才知道,原來我竟做了那許多年的瞎聾癡皇帝。」

  「非也非也,」老頭的腦袋幾乎搖到他臉旁,「我知道你手下也有專門的負責監督百官和天下各處私隱勢力的力量,這是你爺爺傳下來的家風,他這一輩子就沒相信過誰,錦衣衛就是他折騰出來的,只是錦衣衛到得後來,權柄益重,私欲膨脹,又設在宮外,漸漸不再成為皇帝手裡的刀子,而成了具有自身思想的擇人而噬的猛獸,但凡一有了私欲,本業自然要荒廢些,又如何能和老爺子我這個熟知錦衣衛內幕的人鬥?我知彼而彼不知我,我專訓出來精通如何躲避朝廷緝私力量的暗衛人才,又豈是你們那些尸位素餐的暗流所能掌握?」

  允炆默然,半晌道:「皇爺爺生平英明神慧,唯獨對待功臣,有失公心,若誠意伯您至今在朝,又怎會有燕賊篡逆之事……」

  老頭嗤的一聲,搖頭道:「要想他相信人,當真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也不能的了,我若一直在朝,他只怕死都死不安穩。」

  允炆乾咳一聲,轉過頭不接這話,旁邊幾人皆有尷尬之狀,對這些從恩人口中出口的大逆之言,只好當作沒聽見。

  我同情的看了允炆一眼,他自小養成的端肅性子,皇族教養,遇上老頭這樣沒道理沒規矩的人物,當真是難以消受,可是,只怕不消受也得消受,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正思量著,聽得馬蹄聲響,一騎風也般過去,馬上騎士身姿挺直如松,策馬疾馳的姿勢瀟灑,如箭般一路飛蹄,揚起滾滾煙塵,到得城門口,他單手挽韁,回臂一勒,駿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在半空中凝定不動,日光灑下來,好一副漂亮的剪影。

  「好!」有路人喝彩。

  而他已飛身下馬,急急迎上了那守城軍官,在他耳側附耳說了幾句話。

  我以目示意老頭,他點了點頭。

  那軍官聽完,果然臉色一變,那人又掏出什麼東西給他看,他神色大變,立即召集了手下,匆匆分了幾路,騎馬向城外飛馳而去,城門口只留了兩三人繼續值守。

  我松了口氣,知道守城士兵的注意力全部被谷王手下帶來的「皇帝聽說逃出宮,可能就混在剛才那四批人當中」的假情報吸引過去,而未曾指明到底是哪一批,只好分兵分頭去追,兵力亦被分散,此時我們再出城,萬無一失,亦不致為人所趁,將來父親即使懷疑到我身上,也沒有任何證據。

  於是按照原計劃,這麼多人一起走太過明顯,分批帶著允炆和諸臣出城,揚惡和遠真先伴著老王鉞,扮著攜老父親進城看病的一行,守門的士兵因為知道那個假消息,警惕鬆懈,只望瞭望,便順利的過去了,隨後便是我,允炆和外公,一對返家的京郊富戶夫妻,帶著老家人,然後是沐昕和棄善,帶著葉希賢,程濟,楊應能,一行五人出城訪友的酸儒士子,棄善那鼻孔長在天上的德行扮起眼高於頂的書生倒也合適,近邪獨往獨來慣了,一個人留在最後,萬一事有不諧,也有首尾呼應的意思。

  攙著微恙的丈夫,我神情自若的行至守門士兵跟前,還沒開口,那士兵已皺眉道:「瞧這臉色,怕不是個癆病鬼?過去吧過去吧……」說著還退後一步。

  心中一松,正要邁步,忽聽又是一陣馬蹄聲響,是城外向內城疾馳而來,我的心一沉,想怕不是那些士兵起疑回來了?抬眼看去,卻見幾騎神駿非凡的黑馬,正揚蹄而來,那馬及馬上騎士騎術較先前那人更高了一層,起蹄落蹄,竟整齊如一,不過五六騎,馬蹄齊聲敲擊地面的聲音,竟似有千軍萬馬逼近的感覺。

  我微一怔神,不由細細聆聽,便發現這蹄聲似也古怪,霸氣之中韻律奇詭,竟似有懾神之效。

  這個念頭剛一閃過,我還沒來得及思考,那幾騎轉眼便到了眼前,馬上人一色紫衣,拱衛著正中一騎,飛電般馳至城門處,齊齊勒馬。

  那正中一騎,卻猶自前行幾步,越眾而出。

  這一騎不同那幾騎的睥睨霸氣,反而姿態頗有些懶洋洋,閒庭信步般行前幾步,在城門正中停下。

  馬上人溫雅秀美,黑髮如緞,容顏明麗如日光。

  我的手指緊緊掐在掌心,面上平靜依舊,向守門士兵討好一笑,攙著允炆緩緩前行。

  那人策馬遙望京城,長髮在風中飛揚,神情遼遠目光寂寥。

  城門要道,來往眾人絡繹不絕,他便這麼策馬而立,生生堵住來往通道,換成往常,早有人呼喝,然而眾人此時皆為這區區數騎威勢所驚,為他懶散而優魅的風姿神情所撼,無人敢於喝斥一句,不自覺的屏息繞行。

  而這四周無數樣仰望他的人群,他亦似未曾知覺。

  只是那麼神情複雜的遙遙遠望,有人試圖沿著他的目光尋找那個終點,卻只看見京城如波逐浪的重重屋脊。

  他神情散淡旁若無人,然眉目之間寂寞如雪,天下間熙熙攘攘,這一刻與他無關。

  自然,平凡的富家夫妻和老家人,眼角也沒能令他瞟上一眼。

  我低下頭,提著一顆心,從他馬側,行過。

  將過他馬身之時。

  他突然一偏頭。

  如黑曜石般的瞳仁,驚電般穿空而來,那目光如金剛鑽般於日光中一閃,瞬間劈進我躲藏于垂落長髮之後的眼神中。

  第一百六十一章 繁華事散逐香塵(二)

  那樣的目光,如利劍裂空,不容人閃避躲藏。

  我心中一片清明,知道他已認出了我,

  就如同當初在紫冥大會,萬人之中,他驀然一回身,依舊準確的捕捉了改裝之後的我的目光。

  眼毒至此,真是我的不幸。

  此時再躲避已無任何意義,我抬頭。

  一片茫然神色,對上一片漠然神色。

  他居高臨下,俯視著我,漆黑的眸瞳裡,深水千丈,無波無浪,連漁火星光也不能得見。

  風吹散他的發,飛舞千絲,有一霎,一縷髮絲繚繞過他的容顏,遮住了他的眼神。

  電光火石間似有波光明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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