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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棄善偏頭看了看他,揚揚眉道:「小子,好像我小瞧你了,你是怎麼知道你腳下這一方焦木,才是舞陽陣之真正陣眼?」

  賀蘭悠笑道:「僅僅是舞陽陣眼麼?難道不是這陣中之陣的唯一一塊生地?」

  棄善目光更亮:「好,小子,你很好,做這個勞什子魔教教主可惜了……怎麼樣,跟我走,我教會你這天下奇術……」

  「修已知道你,你還不知修!」揚惡笑嘻嘻打斷他的話,仿若沒看到棄善殺人的目光。

  賀蘭悠微笑依然:「多承看重……」他蒼白的面色上目光流轉,亮若明燭,然那燭光飄搖閃爍,反顯得眼神深處無盡幽深,「悠素日不喜欠人情,令師相救之恩,如今賀蘭悠便以一尺之退,盡償了!」

  話音一落,他于焦木之上旋身而起,掠退尺許,朗吟:「殘陽黯幾許,枯木怎逢春!」手掌微拂,焦木前端化為灰黑齏粉,升騰起淡淡煙霧,與此同時,高臺之下的陣眼四周,忽地齊齊塌陷方圓尺許,將將觸及站在最邊沿的遠真,只差毫釐,他便會落足陣心。

  傲然一笑,賀蘭悠再不停留,流星般電射而出,身形瞬間消失於洞口,唯余語聲悠悠傳來。

  「賀蘭悠亦最恨為人所乘,恩既已償,來日狹路相逢,今日被困之辱,在下必定索回。」

  高臺之下,一片沉默,良久,才有人喃喃道:「好狂傲的小子……什麼恩怨分明,明明是不喜被人掌控決斷是非,定得自己奪得主動,將他人翻覆才痛快,怎容人翻覆他?」

  我詫異的看了說話的遠真一眼,難得他扮了書生卻不掉文,想是剛才賀蘭悠怒極反攻,搶佔陣眼生地,毀焦木一尺,幾使他陷陣的威脅手段,令他失神了?

  外公看了遠真一眼,將目光掉開,沖我吹鬍子,「你!給我趕緊回去,養傷!」

  我虛弱一笑,轉頭看了揚惡抱起的沐昕一眼,見他面色已略略好些,方放心的向老頭身上一倒。

  「懷抱借我一睡。」

  ***

  當真是一場好睡,連夢也不曾來做。

  再醒來時,已是兩日後,西平侯府自己的藏鴉別院的臥房裡,流霞寒碧小心的守著我,見我醒來,一笑燦然。

  我淡淡一笑,對坐在窗前看消息的外公道:「紫冥教動靜如何?」

  外公沒回頭,只莫名感喟道,「賀蘭家的人啊……真是……那個大會繼續進行,賀蘭教主一切如前,親臨比試場主持大會,諸般尊位基本底定,紫冥實力再上一層。」

  我自失一笑,「賀蘭教主好心志。」

  「他居然有本事破了移山換海陣,還矇騙那日陷入陣中的天下群豪,說那是紫冥教擢拔人才的手段之一,只有非常之舉方可試煉出非常之人,凡入陣不曾驚亂失著者,紫冥宮皆記錄在檔,視為可造之材……糊弄得那些人越發莫測高深心悅誠服……老爺子我一番辛苦,竟然給他順手做了錦繡文章,平白辛苦七日……好,好,賀蘭家果然每代都出雄才啊……」

  我看著他難得吃癟恨恨不已的神情,心中悵然,賀蘭悠,那一劍,真正傷的是你的自尊吧?傷你到你不肯放逐自己去軟弱,硬生生要在紫冥大會,萬人之前,繼續笑顏如花手段雷霆,不給自己絲毫療傷乃至痊癒的機會,你為何,一定要如此清醒的去感受每一分痛楚,不願逃避不肯沉淪?你要懲罰的,到底是你自己,還是那些,其實只是想你更好,更強大,更完美的走下去的人?

  我終究是,看錯了當年暖日春陽的少年,是我一直在茫然前行,霧裡看花,然後,臨了才發現,那是彼岸盛開,有生之日難以觸及之曼殊沙華。

  外公緩步踱來,見我默然不語,幾無聲息的歎息,道:「傻丫頭,各自有各自的緣法,執著不來的,你現在要做的,是趕緊養好傷,然後,我們上京。」

  我一驚,詫道:「為何要上京?難道……」

  外公無奈道:「我欠人情,去還隔世債去。」

  我怔怔道:「你也會欠人的啊……」

  他鬍子一飛,瞪我,「什麼話!人生在世,何人不欠人情?何人不被人欠?」

  我懶得和他辯駁,懶洋洋道:「你欠的是什麼情?打算還的又是什麼情?」

  外公神秘一笑。

  「我欠人報信之恩,渡人江山之劫。」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光景旋消惆悵在(四)

  金馬山沐昕賀蘭悠一戰,雖然誰也沒有看見最終結果,但臺上沐昕和賀蘭悠打成平手是眾目所睹的事實,雖然紫冥教不承認教主輸了,但沐昕所表現出來的實力,已使他由江湖一籍籍無名小輩,迅速成為目前武林中最出風頭的英雄少年,更有好事之徒,不知怎的探聽到了沐昕的家世,於是,名師高徒,高門貴胄,人品絕俗,武功傑出之類的讚譽之辭如潮湧,幾乎淹沒了偌大西平侯府,甚至還有幾個在武林中享有豔名行事恣肆的魔女,和武林世家中憑著家世和相貌行走江湖無往不利嬌寵出來的大小姐,蝶兒似的翩翩飛來,文雅的,正門前斯斯文文「求戰沐公子」,膽大的,半夜三更屋脊房梁上飛竄,四處尋找「那個可人意兒的沐家小子。」擾得侯府看門護院諸人忙個不休,叫苦不迭。

  現在這個新出爐的少年英傑正在我房裡,斜靠著一方錦袱,捧著一杯清茶,嫋嫋霧氣裡神色淡淡,毫無一分武林新秀的自覺,他那日對戰賀蘭悠,無奈之下依借外力,擅自提升了全部真力,但凡有違自然運行的舉措,事後的傷損自然不可避免,我的外傷早已好了,他卻仍臉色蒼白,時時嗆咳,好在外公這個人不算正常人,詩書琴棋醫藥卜算天文地理風水堪輿之類沒有他不會的,有他在,沐昕總不致留下隱患。

  我因此曾就沐昕傷殘的手求教過外公,誰知外公卻道,「艾綠那孩子對醫藥一道頗有悟性,所學已非我所能及,她會的,我未必會。」說完給了我一本冊子,言道是姑姑留在山莊的,記載了她素日行醫所得,以及她自己鑽研出來的偏方療法,我翻了翻,若有所悟,想著離四葉妖花成熟還有一年半,也不必著急。

  沐昕自己對這些事卻不掛懷,每日常在我房中靜坐,間或對弈一二,時常賴至深夜也不離去,就如此刻,明明夜深,他依舊坐著發呆。

  我瞄了他一眼,「你怎麼近日不愛呆在自己聽雪樓?」

  他皺眉,默然,我又問了一遍,他逼急了才無奈道:「氣味不佳。」

  我怔一怔,忍不住失笑,險些將一口茶噴到他臉上。

  這裡有個典故。

  前幾日有個豔幟頗盛,最愛對江湖美少年下手的女子,外號「玉嬌娃」的,也不知怎的給她打聽到了沐昕的居處,仗著一身泥鰍似的好輕功,居然趁著侯府侍衛換班時辰溜進了沐昕臥房,香囊暗解,羅帶輕分,就勢躺在了沐昕的床上,當時沐昕在我處手談,回去時,推門便覺異香隱隱,還以為有人入侵,一掌揮過去,聽得一聲嬌呼,還沒反應過來,便見雪光耀眼,有美在床,光溜溜身子乳燕投林般撲過來,嘴裡還嬌呼要他好好珍惜這千載難逢的恩賜,好好疼愛她玉般的身子,嚇得沐昕捂著鼻子立即倒退幾十丈,那女子猶自不依不饒的追上來,沐昕無奈,扯了幔帳將女子沒頭沒臉一陣裹了,扔出了院牆,他手下有分寸,女子穩穩落地,卻一時掙脫不開,偌大一個綢緞卷兒在院牆外撕扯怒駡,驚動了整個侯府。

  事後沐昕難得的發了一次怒,罰了聽雪樓侍衛的月例,又換掉了被那女子睡過的床,下人們抬了很多桶水清洗了整個院子,猶自洗不去那濃烈的異香,沐昕為此甚是懊惱,跑去和沐晟住一起,聽說最近思量著要換院子。

  這些沐昕自然不會和我說,都是那好事的揚惡唧唧噥噥傳話,那女子被扔出院牆時,他正和外公蹲在牆頭賭骰子,看見這一幕,便即興賭沐昕小子會在房裡呆多久,揚惡說烈男怕纏女,怎麼說也得站上一站吧,外公嗤的一聲,指指牆頭:「如果你對那玉嬌娃感興趣,你且去那牆邊等著,沐小子會立刻把人直接送到你手上的。」兩人賭祁連山血沙參一枝,結果,揚惡自然輸了。

  輸了的揚惡怒哼哼的跑來向我訴苦,添油加醋,大肆宣揚那女子如何美麗如何冶豔,邊說邊斜瞄我,左一眼右一眼看得我怒從心起,揪住他耳朵,在他耳邊大聲道:「師叔,想用這麼拙劣的花樣報復害你輸了的沐昕,讓我吃醋,太瞧不起我啦!」

  他猶自掙扎:「真的真的……那真是個美人啊,可惜美人在這侯府沒人疼愛,真真倒黴得很,我告訴你,她被扔到牆外時,棄善那傢伙正好經過,看都沒看一眼,一腳從美人身上踩過去了……嘖嘖,在美人如雪肌膚上留下他的大腳印子……天啊,我怎麼會和這個怪胎是同門……」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笑意盈盈,瞟一眼沐昕道:「你看起來也不是粗魯武夫,怎生這般不知道憐香惜玉?」

  沐昕如玉的臉色上微微一抹酡色,強自鎮定了道:「這般香玉,不憐也罷。」

  他不待我再取笑,忽正色道:「懷素,莫笑我,你且告訴我,你開心的,真是我遭遇尷尬,還是只是因為,我將她扔過了牆?」

  我呆了呆,一時竟有些糊塗,思量了一刻才明白他話中之意,立覺自己的臉好像也騰騰燒了起來,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默然不語。

  他微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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