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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似是睡了很久,又似是光陰只流過一刹,紛繁錯雜的夢境裡,那些事和人,流水般飛速來去,漸漸歸於虛無,最後只剩一個聲音,盤桓在我的夢中,執著的,堅定的,一聲聲呼喚我,徘徊不絕。

  懷素,懷素……

  我緩緩睜開眼睛。

  熟悉的樑柱承塵,精雕細刻,重重疊疊的宮緞紗帳垂了一層又一層,室內彌漫著龍涎的暗香,一盞金枝蓮花宮燈幽幽的燃著,怕是影響了我沉睡,光影昏暗,映得對面的人眉目亦不甚分明。

  我微微一笑,撫了撫那在我身側假寐的女子長髮,柔聲道:「方崎,方崎?」

  方崎顯然是淺眠,我只輕輕一聲,她便驚醒過來,尚自有些迷糊的揉著眼睛望過來,對上我睜大的眼睛,嚇了一大跳,隨即輕聲喜呼道:「你醒了!」

  她伸手過來攬住我肩,關切的道:「你可醒了,那天嚇得我!你現在可好些?」

  我試著運了運內息,至左胸處略有滯礙,不過倒也不妨事,比我那日暈倒前狀況要好上許多,想必師傅或沐昕已經幫我療治過,想到他們,又想起那夢中不絕的呼喚,我心中一慌,急忙坐起,道 :「那日……」

  卻見方崎豎指於唇,噓的一聲,示意我輕聲。

  我微微一怔,她已輕輕道:「你暈了幾天了,這幾天,沐昕和你那兩個丫鬟,幾乎都沒睡,兩個丫頭一直在這裡侍候著,剛才被我逼著去休息了,要知道你醒過來,她們只怕立刻又要爬起來了。」

  我點點頭,道:「辛苦你們了,還是你細心,我已經沒事,何必再驚擾她們休息。」

  她轉了轉眼珠,道:「其實我示意你噤聲,倒不完全是為你那兩個丫鬟,而是為了那位。「她對外間努了努嘴。

  我心中一跳,遲疑道:「誰……」

  她白我一眼:「還能有誰,自然是你的沐公子。」

  我顧不上她的取笑,急忙坐直身子,問:「怎麼了?他……」

  「你慌什麼!果然是關心則亂!「方崎好笑的推我躺好,歎道:「不逗你了,他沒事,不過也該讓你急上一急,也不枉了他這幾日不眠不休的等待。」

  幫我拉了拉被子,她笑道:「你那位沐公子,那般情深愛重,便是鐵石心腸也該化了春水,這幾日大家雖也辛苦,卻也多少輪流著小睡一會,只有他,竟是始終沒閉過眼睛,要為那女人的事善後,要幫著你師傅用真氣為你療傷,要四處打探消息尋問解你這怪毛病的治法,好不容易閑下來了,他便守著你,夜裡不便的時候,他便在外間點燈讀書,等你醒來,這般不眠不休又耗費真氣的操勞法,鐵打的人也支持不了幾天,我剛才出去端水,見他已經累極睡著了,好不容易才能休息會,所以我怕你驚醒了他。」

  她似笑非笑睇我:「要感謝我是不是?你若知道,定然也心疼你的沐公子,不願吵醒他的。」

  我點點頭,坦然直視她微帶戲謔的眼神,道:「是的,如果因為我醒來而打斷他難得的休息,我真的會很不安,所以,方崎,謝謝你的體貼。」

  她怔了怔,半晌失笑道:「你這人……當真明澈坦蕩得可恨,卻偏偏沒有那些因過分坦蕩而失了韻致的毛病,處處依然不失情致柔軟,竟是無跡可尋無懈可擊,連取笑你都覺得自己無稽,如今我算是更明白了,為什麼這些人中英傑,都死心塌地的想著你……」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轉首對她一笑,」不需那許多,我也不配那許多愛重,我只有我之一心,願換得他之一心,如此,足矣。」

  方崎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歎道:「此願何其簡單,卻又何其艱難!」

  我無聲一笑,不再繼續這話題,問她:「你說沐昕為熙音的事善後……她怎麼了?」

  「能怎麼?「方崎嘴角一撇,神色憤怒:「她死不掉的,那剪刀根本就沒刺中要害,血流得多,卻不致命,那天沐昕不放心,隨後也去了沁心館,到得及時,所以她一點事也沒有。」

  我苦笑道:「幸虧她沒有事,不然我……」

  恨恨的捏緊掌下的床褥,方崎皺眉道:「這丫頭城府真是深沉,當初你師傅一番攻心夜問,她雖然說了個大半,竟然將這最重要的一點隱藏住了,也是湊巧,你師傅記掛著你的下落,沒能細細問下去,她說風千紫相助,才暗算得了你,這相助的手段,竟是沒問個清楚,才害得你受了這一番無妄之災。」

  「如此我倒小看她了,「我搖搖頭,」也不知道她私下裡囑咐告誡過自己多少遍不能洩露秘密,將這意志磐石般牢牢壓在心底,才抗得過夜夢裡師傅的攻心問魂,我真佩服她,眼見殺不了我,竟瘋狂到想和我同歸於盡。」

  「同歸於盡……「方崎齒縫裡嘶的一聲,」她配麼?「忽然驚覺,驚喜道:「你記憶恢復了?」

  我點了點頭,起身下床,淡淡道:「想來賀蘭悠又騙了我,哼,他們一個個好手段,你來紫魂珠,我便封記憶,都當我是什麼?」

  想到紫魂珠,突想起件事,奇道:「紫魂珠既有同命之說,如何熙音病了這許久,我卻健壯如昔?」

  方崎道:「你昏迷時,我也問過你師傅,他猜測也許紫魂珠同命牽制,只是指外力傷損,或者便是熙音之病是由山莊攝魂迷心之術引起,而你武功也出自山莊,同源之力,所以不能傷及?」

  我皺皺眉,道:「我不喜被人轄制為人所寄,這禁制,自然定要解了,只是也不必急在一時。」

  說著輕輕披了外衣,向外間而去,足下軟鞋踏在厚厚波斯地毯上,闐無聲息,轉過一方螺鈿花草八幅屏,便見幾榻之上,一燈熒熒,沐昕盤膝榻上,以手支頭的背影。

  聽得他鼻息均勻,想必倦極,在等待中終於沉入睡眠。

  我悄悄走上幾步,再不上前,立於他側旁,看著他靜靜托腮沉睡的側影,一線微黃的燈光射在他臉上,映著他濃密如鴉翅的長睫,和在睡夢中依舊微微蹙著的眉,清華毓貴風神之中,卻微有憔悴之態。

  一卷書落於他膝,隨未闔的窗扇中溜入的風輕輕翻動,我的目光凝在那一卷卷名之上。

  《莊子逍遙遊》。

  逍遙游,任情逍遙,可惜,人生難得一逍遙。

  心若自在,雖圉於方寸之地亦朗闊,心若羈絆,雖身處天地之寬亦拘束。

  我凝視他,心中突然微微酸楚,侯府裡金尊玉貴的公子,開國功臣豪族世家的後代,本該在府中珠圍翠繞,享盡榮華,卻因為愛上我,少年離家,顛沛流離,而為了長伴我身邊,經歷了多少風波磨折更是不可勝數,那般的勞心勞力,時時傷損,擔憂驚怖,竟使這明月般光華無暇的少年,早早的有了滄桑之色。

  我當真,虧負他良多。

  方崎躡足出來,見我出神,打手勢問我,我回過神來,勉強沖她一笑,悄步上前,衣袖一拂,已點了沐昕睡穴。

  扶了他睡好,又取了被褥蓋上,才拉了方崎出來。

  她驚訝的看我,問:「你做什麼?」

  我奇怪的看她:「讓他睡覺啊。」

  方崎瞪大眼睛,吃吃道:「你點他睡穴讓他睡覺?你知不知道他為了等你醒來等了多久?你知不知道他為了求解紫魂珠尋了多少古籍偏方?你知不知道他時時守在你身邊無論怎麼勸說都流連不去?你一句話也不說就點倒了他?你就不肯讓他驚喜一下?你就不想和他訴訴衷腸?你就不怕他醒來後會……」

  「他不會,「我截斷方崎,淡淡道:「和驚喜比起來,他現在更需要的是睡眠。」

  「可是你也心太狠……「方崎的指控還沒完,我已截住她。

  「我會始終在這裡,「我看著方崎的眼睛,一字字道:「一直都在,只要他睜開眼睛,都能看到我,都能聽到我說話,那麼,早一刻看到和遲一刻看到,早一刻訴說和遲一刻訴說,不會再有區別。」

  第一百三十八章 勸君惜取少年時(二)

  當夜好月,圓潤光潔,銀毫吞吐,連屋瓦上都鍍了一層銀霜,看來分明潔淨。

  中秋時節,桂花暗香浮動,中人欲醉。

  躺在明月清風之下,我拎著不小的一壇酒,對著明月照了照,曼聲吟:「明月易低人易散,歸來呼酒更重看,來來,且盡杯中酒,共我此時歡。」

  方崎小心翼翼的坐在屋瓦上,裹緊了裙子,擔憂的問我:「你要不要緊?你不睡覺跑到屋頂上喝酒,你師傅會不會罵死我?」

  又問我:「我會不會掉下去?」

  我斜睨她,扔過去一壺酒,「你問題真多,我說了,托師傅和沐昕的福,他們當真氣是可以用銀子買來一般,不要命的運給我,我還能有什麼事?師傅不會罵你,他怕你還來不及,至於會不會掉下去……」我笑,搖了搖已經下了一半的酒壺,「你是在懷疑我的武功嗎?」

  方崎笑了,乾脆放鬆身體,直直的躺了下去,雙臂枕在腦後,「小時候偷偷讀傳奇故事,紅線聶隱,空空兒,虯髯客,異人奇俠,高來高去,瞬息千里,那般縱情恣肆,遊歷天下來去無跡的風采,真是嚮往不已,每讀至快意處,往往拍案而起,直欲呼取佳釀相賞,只覺得那樣的人生,瀟灑脫略方才不枉,如今我也算是和江湖高人混在一起,卻不曾感受到那種肆意自在,只看得你們一個個,陷於爭鬥,陰謀,陷害,殺戮,多生煩惱困苦,少有展眉之歡,真真是惆悵難捱,如今才明白,原來那些仙俠傳奇,當真是編來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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