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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目光冷冷割過他的臉,我轉開臉,向執了我手殷殷關切的父親和聲一笑:「承您動問,一切都好。」

  父親神色欣喜,歎道:「懷素,自從聽聞你失蹤,我先後派了數十批人在各地打探你的行蹤,都一無所獲,我為此輾轉不安,若不是前方戰事正緊脫不開身,我真想自己去尋你……」

  我側頭,看見他神色裡焦慮關切之意隱隱,倒不似做偽,心底微微升起一絲暖意,挽了他的臂進帳,坐下後方道:「父親身負靖難之責,萬千將士身家性命所系,怎可輕言離開,是懷素不好,不能為父親分憂,反倒令父親征戰艱苦之際分心掛念,實在不孝。」

  先前我和沐昕已經說好,不對其他人透露我失憶之事,一切皆如平常,所以我依著尋常王侯家的做派,努力做出父慈女孝的樣兒來,不防父親聽了我的話,竟微微一怔,神色有些奇異,我心中一驚,轉眼去看沐昕,卻見他眼色頗為無奈,甚至有些微的忍俊不禁之意,不由一呆,心想,難道我素日並無這般溫良?

  趕忙岔開話題,問父親今日攻打彰德順利與否,父親道:「今日我圍困彰德,都督趙清說了一番話,我很有感觸,想了許久,臨了連仗也不想打了,就想著心裡的事,正想找沐昕合計合計,可好你也來了,且和為父探討一番。」

  我饒有興趣的問:「他說什麼了?」

  父親笑了笑:「趙清是個妙人,我勸他棄城歸降於我,他卻道,作為臣子,只知聽命於皇上,如我有日進了南京,別說親自勸降,便是二指寬紙條相召,也必星夜來奔,至於現在嘛,卻是多說無益。」

  一旁的高煦冷哼一聲,斥道:「狂妄!」

  父親睨他一眼,微微皺了皺眉。我卻和沐昕相視一笑。父親見了我們神情,不由欣然道:「你兩個什麼看法?說來聽聽。」

  我向椅中一靠,懶懶笑道:「能有什麼看法?這狂妄之人嘛,或許有之,卻定然不是趙清,他不過在暗示你,他並無與你對敵之意,只要你做得了皇帝,他一樣視你為主,他所謂的忠誠,非忠建文,非忠皇權,只不過是坐天下的那個人而已,便是一介乞丐掌握軍權黃袍加身,他也不會介意伏於玉階之下山呼萬歲的。」

  我這頗有些大逆不道的話一出,四下侍坐的將領卻毫無驚色,父親臉上一直徘徊不去的輕微疑惑之色也頓去,暢然笑道:「懷素,你還是這般說話,我更能習慣些,你說的不錯,我在彰德城門下聽得這一番話,立時悟到,將兵力糾纏在這山東實為不智,這般一地地的蠶食下去,要打到何年何月,才是個頭?」

  沐昕接道:「靖難之役至今,大小戰役十數,然王爺至今不過保有北平,永平,保定三郡而已,若是再一城一地的攻下去,對方地廣兵多,王爺這三郡之力必然是耗不起的,不過,聽聞朝廷已將兵力全數派遣至山東與我軍對戰,京城倒是兵力空虛……」

  話至此處,父親已經面露欣然之色,我笑笑,伸指指向地輿圖,道:「別繞彎子說話了,誰說攻佔京師,就必得先取山東?一地之輸贏如何能動搖根本大局?怎樣才能令舉國動盪天下來歸各路諸侯皆景從?如今,大夥該開竅了吧?且看著——」

  手指一彈,一枚石子飛射,直襲:京師。

  啪的一聲,精製羊皮的地圖上應天的位置,成了一個黑色的空洞。

  「好!」父親一拍案,長笑道:「撤彰德之圍,避鐵鉉盛庸,繞開山東,自中路長驅直入,直逼應天!」

  ***

  滿座興奮鼓噪喧嘩裡,我和沐昕相視一笑,同時起身,我道:「父親既然有了良策,我們留這裡也是無益,有些事還得處理,告辭。」

  父親愕然,急忙站起,道:「懷素,你剛回來,如何便要走——」

  我目光一睨薛祿朱高煦,還有一臉若無其事的丘福,嘴角掠起一抹冷笑,隨即消失,淡淡道:「父親,祝你此次直搗京師旗開得勝,待得乾坤底定,懷素定親奉玉樽金觥,為父親賀。」

  說罷不看父親的苦笑,轉身便走,行至門外,我停住腳步,想了一想道:「父親,近日我又尋思著一些新陣法來,想在不死營試試實效,我且先將不死營帶回去了。」

  父親頷首:「大軍連番作戰,也需要修整,今日雖定下此計,但離萬事俱備揮師南下還有些時日,你且帶著不死營回去便是。」

  我點點頭,又道:「父親,這些年我常在外,也不能時時為你參贊軍務,而此去京城前途未蔔,有些話便提前說了罷。」

  父親急忙道:「你但說便是。」

  我語氣誠懇,「父親此次直襲京城,是險中求勝之舉,一旦揮師,取勝之機,不過一個『快』字,因快,方可趁人不備,方可突出奇兵,轉戰之初,或可迷惑南軍,但平安等人都不是弱將,就算一時摸不清父親打算,最多等到過了徐州,也就明白了,屆時必然銜尾來追,而父親此時必不可與其過多糾纏,否則先機一失,山東之纏戰又重演矣。」

  父親喟然道:「你所言極是。」說罷皺眉思索。

  我笑道:「也不必愁思過甚,依我推算,父親佯攻徐州,然後急速抽身轉道宿州,此時平安鐵鉉等人定然明白父親真正兵鋒所指,拼了命也會追來,父親只需留一路兵力,選擇勇猛精幹,作戰穩健的將領,于宿州淝河埋伏,等待平安疲兵便是。」

  父親點點頭,沉吟道:「我親自埋伏,想必勝算大些。」

  我搖頭道:「此非爭一地輸贏之時,不過是為牽絆平安,父親還是速速率主力直撲京師的好,何況平安對你的作戰方式一向了如指掌,你和他開戰未必有利,倒不如尋了未和平安對陣過的將領,出其不意,許還有取勝之機。」

  此言一出,丘福朱高煦面色盡皆一變,我也不看帳內眾人臉色,微笑道:「靖難大業,燕軍人人有責,若能牽住平安主力,亦一大功也,我就不阻攔各位將軍立功之機了,啊,諸位,不需太過踴躍,靖難至今,你們的忠誠勇猛,燕王總歸是看在眼裡放在心底的,嗯,別搶,千萬別搶啊……」

  巧笑倩兮揮揮手,我施施然出了大帳,丟下一堆面色難看的將領。

  沐昕含笑看我,道:「你記憶雖失,跳脫性子卻是一絲一毫也未改啊。」

  我瞟他一眼:「你一看就知道是個正人君子,想必對我這陰人手段不敢苟同?」

  他笑,夏風中容色清透:「惡人尚需惡人磨,我並不是迂腐的人,對於有些人,不妨給他們一些教訓,免得造出更多惡業。」

  「原來這就是你的君子本色?拐著彎兒罵人?」我白他一眼。

  「我哪是罵你,我是佩服你,」沐昕輕輕采了路邊草葉,在指間繞成結,「倉促之間,你便陰了朱高煦一招,那勇猛精幹,作風穩健八個字,擺明瞭是暗示朱高煦丘福這對搭檔,偏又絲毫不露痕跡,這下你父王,定然要請他們來對付平安這個難纏的角色了。」

  我取過他指間草結,套在自己腕上,轉了轉,嘴角噙了一絲冷笑:「我是不記得他們怎麼得罪我了,但我記得他們怎麼得罪你,既然你說薛祿是朱高煦一手提拔的,不是他指使是誰?你且看著,我的事還沒完呢。」

  沐昕怔了怔,似是想到了什麼,面色一變,停下步伐正要詢問,突有人喚道:「郡主!」聲音微帶喜意,隱約有金石般抖顫之音。

  我一怔抬頭,豔陽下,土道前,有人匆匆而來,逆著金色光影,勾勒出少年英氣俊秀的輪廓,飛揚的劍眉下,深黑雙眸微泛琥珀般光色,溢著明亮的激動和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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