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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他為什麼如此歡喜?

  是否因為,那個聲音,是他魂牽夢繞時時幻聽的聲音?是否因為,那個身影,是他夜夜不眠輾轉揮之不去的身影?是否因為,那個人,是他歷盡艱辛萬里追尋誓不放棄的人?

  ……

  我的心有刹那的了悟。

  然而不及有任何反應,巨大的驚惶已經令我幾欲驚呼。

  他根本沒有看見那強勁的飛矢!

  只是呆呆的,無限歡喜深情的看著我。

  忘記身處戰場,忘記利箭襲身。

  有一刹,我以為我在他眼中看見淚光。

  難道……

  然而這一刻來不及思考,我拼盡全力,反手一抽一甩,照日流電般射出。

  鋒銳絕倫的短劍尖利嘶鳴,追星趕月,在最後一刻,追上那必殺的一箭,堪堪觸及尾端,將那箭撞得歪了一歪。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信相思渾不解(三)

  箭尖帶著瘮人的嘯聲擦他右臂而過,帶著一串鮮明血珠,奪的釘在地上。

  他卻看也不曾看一眼,卻已自馬上飛起,不顧自己撲向的方向正是箭尖所向,不顧如果我那一劍不曾撞歪箭尾他就會被一箭穿心,只是專注的,目光緊緊盯著我,騰空而起,白色披風翻卷如雲,撲向我。

  我怔立在當地,只覺眼前暗影一掠,已被他緊緊攬進懷中,聽得他微微顫抖的聲音響在耳側:「懷素,懷素,懷素……」

  似陌生似熟悉的懷抱,似熟悉似陌生的名字。

  我有一刹那的僵窒,微微側了側頭,感覺到他的發摩擦著我耳珠,絲緞般的觸覺,淡淡的杜蘅氣息籠罩近來,深幽而清遠,那輕喚呢喃如細雨,一聲聲潤濕了我的心,我只覺得自己繃緊的全身隨著那呼喚一分分的溫軟下來,再興不起半絲的抗拒與不適。

  良久,我終於輕輕抬起手,反擁住了他。

  他輕歎一聲,將我抱得更緊一些。

  我伏在他肩側,無聲的歎息,你是誰?你是誰?原來你尋找的果然是我,可是直到此刻,我依然不知你是誰。

  看見同樣撲過來卻滿臉欣喜駐足於半途,只以欣慰目光注視我們的那個中年男子,再垂目看他勉強壓抑卻仍微微顫抖的肩,我收回了那句:你是誰?

  讓他……多一刻歡喜也好。

  那中年男子長劍飛舞如水幕,擊飛紛亂的箭雨,他渾忘一切,只將我緊緊相擁,於糾纏呼喊著為生死搏殺的人群一隅,疾落如風流矢群裡,遍地殷然血色與殘落屍骸間。

  ***

  天色將晚時,朱能終於攻下大名城。

  火紅的夕陽沉豔的顏色,透射在只剩剛剛經歷烽火硝煙的城牆上,如潑灑了一壁的鮮血。

  疲憊的士兵們此時才有心思遠遠的看過來,目光中滿是好奇,我猶豫了一下,正要拉著那男子退開,卻見一騎如飛而至,馬上的卻是朱能,他瞪著我,幾乎快將眼珠都瞪了出來。

  我在朱能驚訝的眼光中毫無瑕疵的微笑點頭,轉過身卻問身側那少年:「他為什麼這樣看我?」

  原本微笑攜我前行的他聽到這話,立即頓下腳步,似是想了想,才緩緩回身看我,我對上他的目光,苦笑了笑。

  半晌他低聲道:「懷素,你……失憶了?」

  「也許,」我籲了一口氣,「也許是人為的失憶。」

  「是誰?」他長眉一挑,怒氣一現,立如利刃割過人的眉睫,鋒銳淩人。

  我淡淡道:「他說他叫阿悠。」

  「賀蘭悠。」他靜靜道,神色間倒不如剛才乍知我失憶的怒色逼人,只是更冷更寒了些,眉目如籠薄冰,「他封了你的記憶?」

  我點了點頭,他又問:「你……不記得我了?」

  我很尷尬的不敢看他的眼睛,卻見他只是微微一歎,輕輕拉了我到不遠處一株樹下,看著我的眼睛,淡而堅定的道:「沒關係……你不記得我沒關係,從現在開始記得,我定會讓你永遠不能再忘記我,懷素,我是沐昕。」

  「沐昕……」我咀嚼著這個名字,品出微微的甜,心底有細密纏繞的情緒,絲絲蕩漾,抬眼看他,夕陽的光影鍍得他輪廓美好,神情坦蕩明朗如皎皎美玉,我想他定是我生命中一個極其重要的人,我卻將他輕易遺忘,然而他不憤懣,不沮喪,不遷怒,不曾指天劃地叫嚷著報復尋釁,只是如此堅定的告訴我,他是誰,而他,將會努力令我此生,再不能將他忘記。

  我微微笑起來。

  沐昕,你可知道,剛才那一刻,我欣喜又後怕,欣喜我夢想成真,後怕那一路追隨裡我無數次的動搖,都可能與你錯過。

  就在這一刻,我的所有細微的感覺都在告訴我,你是我極親密的人。

  就在這一刻,我知道,終我一生,我不會再忘記你。

  ***

  相依坐在樹下,先取出白帕仔細將沐昕傷處裹了,雪白帕子沾染點點鮮紅如桃花,看得我心裡微酸,沐昕卻微笑著將帕子收進懷裡。

  靠在他身側,沐昕正簡略將我過往的事說了一些,我靜靜聽著,看著天邊層雲晚霞,漸漸謝卻那豔紅,看青碧天色轉深黛,黛色天空裡,閃起一顆顆星子。

  沐昕的敘述在北平妙峰山那一處突轉遲疑,「……那日我趕回北平,不知怎的總不安心,便乾脆將劉成和寒碧流霞接了出來,那晚好大的雨,我擔心劉成的病,便用了馬車送出城,所以慢了些,趕回西山時已近天亮,結果……回來時便見你師傅背著方崎回來,說她落崖傷了腳,卻怎麼等也不見你和熙音,艾姑姑……」

  我突然一顫,他立即住口,關懷的問我:「怎麼?可是覺得涼?」

  我搖搖頭,蹙眉道:「只是突然覺得心悸……沒事,你繼續。」

  他卻伸手把了把我的脈,見無事方接道:「後來熙音淋得透濕的回來,神色驚惶,說你去尋找方崎的時候和她們遇上,艾姑姑正在崖下采藥,你不放心也下了崖,那藥草極嬌氣,沾不得鐵器,艾姑姑怕她的藥鏟壞了那草的藥性,要她回來取木鏟,我便隨了她去,結果還未到南麓,便聽得山崩之聲,阻斷了道路,泥水滾滾而下,早已看不到你們所在的那崖……我那時,我那時……」他連說了幾個「我那時」,似是心情激蕩,竟一時無法接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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