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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狂嘶忽起!

  我一喜,目光掠去,正是包圍父親的瞿能軍中一個士兵忽然丟下兵器,抱頭大喊:「鬼!鬼!鬼使來了!」

  猶如一石砸開巨浪,嗆啷嗆啷兵器落地聲接連響起,當日為我所迷的士兵紛紛狂吼著扔下兵器,抱頭亂竄,嘴裡驚恐亂喊,也不管眼前是敵是友,是長槍還是刀劍,昏頭昏腦一陣亂撞,頓時沖亂了陣型,其餘士兵見他們這奇異瘋狂行徑,心中凜栗,也不由呆呆的住了口。

  瞿能和平安發現不對,厲聲叱喝,便要命人殺了突然發瘋的士兵,而此時,紛亂初起各皆茫然的最好時機,近邪舉起楊熙送上的勁弩,真力滿貫,嗖一聲,直射南軍大旗!

  弩箭微帶弧度,化為一道目光不可追及的灰線長馳而出,幾乎在射出的刹那,杆斷旗落!

  那箭在穿過旗杆的刹那,為近邪附在弩箭上的強大後續真力所摧,微微一震,頓時化為飛灰,無跡可尋!

  這般,在掌旗士兵眼中看來,便是那旗幟好端端自折一般。

  與此同時,不死營殺入,按照我事先的吩咐,大吼:「奸臣當道,燕王靖難,鬼神有示,違天不祥!」

  呼應著那轟然倒落的旗幟,百余士兵的莫名發瘋,當真宛如神示。

  轟一聲,南軍士兵忽的一聲喊,掉頭就跑。

  兵戰凶危之地,向來最敬鬼神之說,萬事都須得討個吉祥,如今旗杆莫名折斷,同袍若見鬼魅,這都是數十萬兵士眼見的,哪裡有的假?哪裡還有鬥志?

  與人鬥,不過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與天鬥,就是自尋死路了。

  沐昕靜靜在我身側,雪衣烏冠,風吹起他衣袂獵獵,他神色寧靜,眼見南軍離散,衝殺最激烈最深入戰場的瞿能父子力挽狂瀾而不得,被紛亂的人群裹著團團亂轉,只得咬牙死力拼殺,目光一縮,卻仍只淡淡道:「楊兄,風向正好,此當放火最佳良機。」

  「是!」楊熙一舉掌,示意部下搭上火箭:「放火!」

  咻咻連聲,因為順風,火勢熊熊燃起,火光裡父親的臉滿是血汗,咬緊的肌肉使他看來有些猙獰,不死營的援救並沒有讓他趁機離開戰場,他素來是個不肯放棄時機的人物,收攏了身側的士兵,于混亂中重整隊伍,插入敵軍後翼,趁著追趕著南軍逃跑腳步的大火,死死咬住了瞿能的殘兵,誓要報大敗被困之仇。

  隔著火光,我煙塵不染看著瞿能父子陷入苦戰,微微一歎:「將軍百戰身名裂,正壯士悲歌未徹……瞿將軍,你運氣不好,未逢良主,又遇強敵……願你瞑目。」

  忽覺無味,眼見血流成河,眼見殺聲沖天,眼見屍骸遍地,眼見將軍末路……然而他們不都是我大明子民,若無這場戰爭,他們亦是我們的兄弟,朋友,同儕……只因為某個人的私欲,因為我的無奈,因為這天地之鼎的誘人與榮華,便生生死在兄弟,朋友,同儕不死不休的刀下,流出的血,濕透了燕趙千年厚土……

  撥轉馬頭,我懶懶和沐昕對望一眼,他目中有悲憫之色,輕輕道:「大事底定,回去吧。」

  我點頭,忽聽見身後一聲長笑,有人愴然高聲道:「茂兒,今日你我便葬身此地,為國盡忠罷了!」

  我一震,沐昕亦默默無語,良久,他道:「若是收拾戰場,見著瞿將軍父子屍身,好生收整了……李景隆未必肯記著他……」

  楊熙應了,我勉強一笑,攜了沐昕的手,頭也不回的離開白河溝。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可惜風流總閑卻(四)

  我回城時,世子和燕王妃大開城門,紅氈鋪道,攜鸞轎,率守將,親自出城十裡迎接,我進城時,禮樂齊鳴,以示對我立下挽救燕王奪位之路,扭轉戰局之大功的嘉賞。

  滿面堆笑的世子親自為我掀開旒金六鳳杏紅鸞轎轎簾,紆尊降貴操下人役。

  北平百姓擁塞道路,擠滿兩道旁可以觀看的樓閣,爭相圍觀郡主車駕,一路所經,歡呼之聲,如潮將人湮沒。

  百姓的歡呼是真心的,我的馳援,保住了燕王也就是保住了風雨飄搖的北平,保住了他們的安寧和性命。

  然而富盛榮光,只換來我譏嘲一笑,我端詳著自己潔白五指,光潔柔潤,除了我,沒人看得見其上,數萬生靈,斑斑血痕。

  今日這番場景,想必是父親一手安排,他想讓我感覺到什麼?號令天下,極盛尊榮?他第一時間便將捷報傳回,文書上對我大加讚賞,大有有女若此夫複何求之意,世子和王妃都不是蠢人,很清楚的明白白溝河之戰的至關重要,當日若不是我及時趕到,父親定然全軍覆沒,天子之路固然終結,瞿能的下場亦必然和他互換。

  如今戰況扭轉,父親把握時機趁亂反擊,李景隆再次倉皇逃奔,攻守之勢逆轉,勝負大局頓時偏重北軍,父親不僅有了回旋餘地,甚至若可直追至濟南,便進可攻京城,退可守北平,再無潰滅之虞,至不濟也可維持割據一方,平分天下。

  父親怎能不感激我?世子和王妃怎敢不感激我?哪怕是感激是咬牙做出來的,也得在面上給我個光鮮明亮。

  我對世子和燕王妃的一番擔憂關切告白溫和謙讓以對,堅拒與他們同乘入城,堅持落後車駕一個馬頭,隔著車簾,我遙望著雕樑畫棟睽違已久的燕王府,卻毫無重逢的欣喜。

  這裡並不是我的家,這裡等待我的,永遠都不會有娘溫柔的笑臉和真切的關懷。

  回到王府,前方的軍報再次追來,坐在廳中,我將負責傳遞軍報的士兵上下打量一遍,懶懶道:「王爺請我隨軍?他將直馳德州?追擊李軍殘孽?」

  許是我語氣太譏誚太陰惻惻,那士兵不敢抬頭看我,聲音顫顫答:「是,王王爺請請請郡主務必必……」

  我斷喝:「抬起頭來!把話說清楚!堂堂七尺男兒,連話都說不周全,還打什麼仗!滾回家抱孩子去算了!」

  那士兵給我一激,立時挺直了腰,紅了臉亢聲道:「是郡主!回郡主!卑下還沒有兒子!」

  「噗嗤!」

  我回頭瞪了流霞一眼,她見我悻悻的黑著臉,忙斂衽一禮,忍笑退到後堂。

  沐昕輕輕拍了拍我的手,和聲道:「你累了,先去休憩罷,」轉對那士兵道:「你去回稟王爺,軍中不宜女子隨軍,郡主不忍王爺自廢軍規為人詬病,自會在王府焚香遙祝王爺旗開得勝,大勝凱旋。」

  那士兵偷偷瞄了瞄沐昕,不答反問:「敢問您可是易公子?」

  我們齊齊一怔,沐昕目光一閃,對我看了看,我冷哼一聲。

  果聽那士兵說:「王爺說了,郡主如果不去,易公子去也是一樣的。」

  我冷冷道:「叫他想都別想。」

  打的好算盤,知道我厭惡戰爭,知道他指揮不動我,動起沐昕心思,只要沐昕為他所用,我還能袖手旁觀?我身邊的人還能不理會?

  那士兵還要再說,我已起身拂袖道:「不必再說,你回王爺,易公子要在王府養傷,不敢奉召,當前戰事,只要王爺不過於燥進,定當勝券在握,須知數十萬將士交戰,一人之力微不足道,他就不必念念不忘我這寥寥數人了,我已令楊熙攜不死營留下,對得起他了。」

  說完轉回後堂,也不理那士兵為難臉色。

  艾綠姑姑一直在簾後靜聽,笑而不語,見我過來,遂道:「戰場鐵血,人命原如草芥,你原也不是一味心慈手軟之人,我聽說當日你初戰瞿能,手段就狠得很,如今怎生為這些事鬱鬱起來了?」

  我默然,瞟了一眼沐昕,悶悶道:「許是北地氣候不好,春日恁般風大,平白壞了我的興致所致。」

  艾綠姑姑抿嘴笑:「我看氣候不好是假,倒是春日兩字說中了,小妮子可不是春心還共花爭發,才越發纖細善感,果然沉溺柔情的人,便是一顆鐵做的心肝,也能被泡軟了。」

  我紅了紅臉,嗔道:「姑姑也來取笑我。」拉著笑而不語的沐昕便出去了。

  剛走了幾步,便聽環佩叮噹,一人嫋嫋婷婷而來,背光看不清面目,越發顯得腰肢如柳,纖弱嬌小,豆蔻枝頭風姿,苑苑清華。

  我拉著沐昕的手僵了僵,悄悄的便想脫出他的手,沐昕反掌一撈,牢牢捉住我的手,不容掙脫。

  心中哀哀一歎,我只得由著他,微笑迎上:「熙音。」

  熙音一臉誠懇的微笑著,目光在我們交握的手上一掠而過,我還未及觀察她表情,她已經輕俏的迎了上來,直視我的眼睛,笑道:「姐姐,我很想你。」

  我怔了怔,原以為會聽見一番客套的諛詞和虛偽的關切,不想她如此直白而又如此誠摯,驚愕之餘倒也有些感動,遂和聲道:「謝謝妹妹惦記。」

  熙音似是看出了我幾分戒備,神色微微有些黯然,卻仍然微笑道:「我有些體己話兒想和姐姐說,這話在我心裡盤旋了數月,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姐姐能不能體諒下小妹,咱姐妹來個把酒長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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