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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霍然抬頭,我們這一處隱蔽的營地外,一座土丘後,冒出張小小的臉蛋,飛揚細眉,淡蜜肌膚,轉目間黑嗔嗔的眼珠寶光流動,穿一身簡樸的蒙古袍子,甚是敝舊,卻絲毫不掩瀟灑脫略氣質,而瀟灑裡,偏偏奇異的還蘊有教養極佳的閨秀之風。

  我喜得大叫一聲:「方崎!」

  ***

  方崎的到來,實在是個令人驚喜的意外,更驚喜的是,她是來為我們引路的。

  方崎說貴力赤最近一直在調動軍隊,在領地周邊佈防,她有辦法帶我們繞過貴力赤的偵騎,我好奇的盯著她,問:「你如何會在這裡?還有,你又怎麼能知道這漠北地形?」

  方崎抿嘴一笑:「我早就在這裡了,當初和你們分手去天山,從天山下來,我一時興致來了,就去了漠北,原本在草原各部落閒逛,後來貴力赤吞併小部落時,順手將喬裝的我也擄了去,在他部落裡做了女奴,直到前兩天,我遇見了塔娜……」

  我驚道:「塔娜?」

  方崎好一番解釋,我才明白,塔娜隨索恩到了貴力赤部,機緣巧合下結識了方崎,她無意中聽得貴力赤父子發誓要擒下我,咬牙切齒的說要把我作為禁臠玩夠了再扔給全族男子玩弄,塔娜大為憂慮,便和方崎說了,方崎大吃一驚,塔娜才知道她識得我,塔娜不願背叛少主,便拜託方崎前來尋找我,又將索恩告訴她的貴力赤的佈置透露給了方崎,而在今天遇上我之前,方崎在這周圍已經轉悠了很多天。

  我聽了心裡感激,想起當初對塔娜那一番用心,終究沒有白費,她果然是個善良的姑娘,只可惜,索恩利慾薰心,哪裡看得見身側少女,如水明澈的眼睛……

  聽方崎說了來龍去脈,我立在土丘之上,遠遠看著貴力赤人影閃動的聚居之地,淡淡道:「依著你帶來的消息,咱們就憑這三百人,也可讓貴力赤偷雞不著蝕把米,給他個教訓,可惜,時不我待,我竟沒有機會報上次沐昕那一箭穿掌之仇,也罷,讓他多逍遙幾天吧。」

  「是,懷素,我們得儘快趕回去了。」調息完畢的沐昕掀簾而出,對方崎點了點頭,「剛得到的消息,李景隆已在朝廷催促下,誓師於德州,稱要二次北進雪恥,與武定侯郭英、安陸侯吳傑及能征善戰的平安將軍合兵,共六十萬眾,號稱百萬,企圖一舉拿下北平。」

  他遙望北方,輕輕道:「若只是李景隆,百萬大軍也能給他用成十萬,也沒什麼好在意的,但這次來的還有平安,平安曾是你父部下,深知他的作戰方法和用兵策略,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父親有個這麼個對他了如指掌的對手,對方又有大軍壓陣,此次,形勢極為不利。」

  我點點頭,沉吟道:「平安此人我聽說過,勇猛悍利,作戰必身先士卒,配做咱們的對手。」

  說完才反應過來,去看方崎,她面上神色微微有些奇異,卻並無不豫之色,見我看她,笑了笑:「我從塔娜那裡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不過實在沒想到,燕王之女,以智慧靈機名聞天下的懷素郡主就是你,實在失敬。」

  她眨眨眼,道:「你知道不,就算我僻處漠北,也聽過你的名聲,他們說你是神女下降,玄女臨凡,仙風道骨,與眾不同……」

  我忍不住笑起來,「得了,你別調侃我了。」心底卻疑惑更濃,方崎的身份,定然是名門之後,換句話說,十有八九是處於和燕王對立位置的名門後代,她如今和我混在一起,當真一點心障都沒有?

  隨即想,既已為友,當不應輕易入人以疑,人以坦誠待我,我自當以赤誠待之,想那麼多做什麼!

  當下笑道:「雖說要趕回去,便宜了貴力赤,可也不能一點紀念不留給他。」

  沐昕見我目光轉向那裝蛇的藤匣,已經明白我的打算,笑道:「正好,也好趁火打劫些乾糧。」

  我笑意流眄,掠過沐昕,輕輕道:「你可不許去,請劉叔叔勞動一趟便了。」

  沐昕還要再說,我輕輕掩住他口,道:「你傷勢不輕,若去冒險有個閃失,可叫我如何是好?」

  沐昕目光一軟,溫泉般流過我全身,不再說話,方崎黑烏烏的眼睛已經瞟了過來,似笑非笑偏頭看著我們,我毫無羞赧之色,落落大方與她對視,相持半晌她終於敗下陣來,揮揮衣袖:「罷了罷了,果然是天降神人,臉皮之厚,也是無與倫比。」

  我笑,聲音清越:「過獎過獎。」

  ***

  是夜,僻處貴力赤大營最邊緣的游騎營,突然出現數條號稱「地獄之蛇」,漠北人視為鬼魅聞風喪膽的鬼蛇,立時引起炸營。

  以為觸犯神明,鬼魅突降怒及草原,即將降下恐怖懲罰的蒙人鬼哭狼嚎的到處狂奔,妄求去尋找一片安全之地,不至於為鬼神所噬,然而恐慌是可以傳染的,隨著消息的迅速散佈,以及那蛇的到處爬動,見到的,沒見到的,都被那近乎瘋狂的恐懼所侵襲,一時間大多的營帳都人影亂竄,踩踏擁擠,怒號慘嘶,亂成一團。

  趁亂,我和劉成帶一隊人,燒掉了一小部分貴力赤儲存糧食物品的倉庫。順便還搶走了一些幹肉糧食。

  依劉成的意思,是要把貴力赤的所有儲物都燒了,我攔住了他,草原遊牧民族本就缺少糧食器具,生活無定,要不然也不至於年年秋末劫掠邊境,靠打劫中原百姓來維持口糧需要,如今小小給他個教訓也罷,若害得乞爾吉斯部老弱婦孺衣食無著,那就有幹天和了,畢竟爭戰只是貴族間的事,百姓無辜。

  黑暗裡,完成任務的三百騎整裝待發,安靜如鐵隨侍身後,我於馬上回首,驚異的看著瀕臨瘋狂的營帳,看著匆忙燃起的火光間俯伏在地向天哀號或是拼命磕頭求恕的蒙古騎兵們,聽著那仿佛天地毀滅的絕望呼聲遠遠傳來,呆了半天才呐呐道:「我只道這蛇能嚇嚇人,卻不想能嚇人到這等地步……」

  沐昕的目光在夜色中越發明亮,微有些奇異的情緒:「這就是紫冥宮的手段了,可惜世人無辜,生生被欺瞞得如此。」

  方崎轉過頭來,奇道:「紫冥宮?難道這和紫冥宮又有關聯?我只知道這蛇是沙漠中最為恐怖的大澤鬼城的靈物,據說這鬼城詭異絕倫,凡靠近者必死無疑,而這蛇更是傳說中的鬼使,出現在哪裡,哪裡便死屍遍地,赤地千里,是漠北蒙人視為最最不祥恐怖之物,你們又是從哪裡得來?」

  我喃喃道:「大澤鬼城……我剛從那裡出來。」

  說完此句,想起石窟頂銀衣玉冠的溫雅男子,一輪金色月亮裡似可飛去廣寒的端麗身姿,想起他振衣而去,蕭然吟詩的蕭索背影,想起他目光裡的百折千回,神情裡的欲言又止,字字句句都是痛苦難言的心思,想起他和賀蘭秀川各自飛出時濺出的血花,想起他離開時拒絕看我的眼睛,想起那句「當初漫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一時只覺嘴中苦澀,所有的言語都似被粘在了舌上,無法順暢的一一吐出。

  「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萬里關山,大漠明月,遙映衣冠似雪,我立馬高崗,在心中默默長吟,吟至最後一字,揚鞭策馬,駿馬揚蹄而起,仰首長嘶,向著戰火再次燃起的北地之城,向著未來人生裡無數的變數與翻覆,向著風雨,向著與如詩般少女情懷和初入紅塵的旖旎微笑逐漸背離的方向,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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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末錦水數句,出自卓文君《訣別書》,為與司馬相如勸誡訣別之作,大意簡略如下:與其大家而今這麼痛苦不如就此分開吧,今後的日子請好好生活不要惦記著我,流水潺潺,讓我們永別吧。此句其實與文意不算太合,但我喜歡句中淒然決絕之意,遂有此用。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可惜風流總閑卻(三)

  經行半月,一路風霜,我們終於再次遙望到了嘉峪關的沉雄的遠影。

  在到達嘉峪關前數天,楊熙帶領剩餘的不死營兩百騎終於聯絡上了我們,他們路上遇到沙暴以致迷失,耽誤了時間,所以直到現在才和我們會合,不死營至此會齊,除了楊熙帶人出關時因沙暴失蹤三人,以及沐昕帶領的那三百人有兩人因與貴力赤部廝殺重傷又中了紫冥異毒而死之外,總算實力未有較大傷損。

  不過回途中,遇上一些衣食無著,部落被擄劫的蒙古壯漢,我順手也收納進了隊伍,漠北苦寒,生計艱苦,給北元貴族打無餉之仗遠不如在中原當兵,父親的麾下就有很多蒙古勇士,極其勇悍,我一路揀人,很快麾下已近千人,若不是因為擔憂乾糧不夠,真恨不得多多益善,不過暗中也盤算過,將來有時機,不妨再擴充擴充我的隊伍。

  揉揉被馬顛得酸痛的後腰,我瞥過身側坐得筆直的沐昕,他端然馬上,右手執韁,左手掩在袖中,這幾天他一直是這個姿勢,我瞄了一眼,又一眼,終於歎了口氣,道:「馬上進關了,咱們得先找個好大夫給瞧瞧,你大可以不必再費心掩飾了。」

  沐昕背對著我的身子輕輕一震,稍傾回過頭來,眉目間一絲無奈,道:「這世上事有沒有能瞞過你的事?」

  我挑挑眉:「有。」

  「哦?」

  我悵然道:「其實我很笨,很遲鈍,這世上可以瞞過我的事很多,我被瞞得很慘的時候也很多,你之所以覺得什麼都沒能瞞過我,只不過因為,你從沒真心想要瞞過我你的任何事。」

  甩了甩手中鞭,我慢慢道:「也是因為,我,關心則明。」

  沐昕沉默,沉默裡一抹溫暖的喜意,那麼鮮明的氤氳於四周,襯得他越發眉清目明,他左手緩緩從袖中探出,輕輕覆上我的手背。

  我反掌握住他的手,指尖溫柔的拂過他掌心,一點點摸索著探向他腕脈,他僵了僵,欲待抽回手,我手指一緊,指尖執拗的輕扣,他微微一頓,終於放棄,放鬆了手腕,任我輕輕摸去。

  我抿著嘴,仰著頭,一寸寸的摸過去……以手指的觸覺感受指下破損的筋脈,那日薄弱陽光下倔強激烈的男子,以身為弓以腕為矢,決絕得似要置自己於死地的驚撼一仰,刹那閃過我的眼前。

  銀絲天下利器,繃直的銀絲不啻於名劍利刃,那決然纏上的一圈,又一圈……終於勒殘了他的筋脈,難以挽回。

  上齒咬上下唇,眼裡看過去的天地,搖晃在一片水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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