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燕傾天下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我自己,在當初將「星碎」放入指甲時,便已服過瞭解藥,自然不懼體膚接觸。

  我絕不相信,索恩會放過這些商人,留下我們的行蹤線索,既如此,浪費了也是浪費,不如拿來給我做標記,指示山莊暗衛我的行蹤。

  反正你都是要死的,不過借你屍體一用而已。

  回到車上,我喘息半晌方停,塔娜觀察了我半晌,取了水來給我喝,居然還是微熱的,想必在火堆上簡單熱過,我看著她冰山臉上倔強彆扭的眼神,想到那個陰狠難測的索恩,心裡不由淡淡升起憐憫之意。

  車行了一段,有奇異呼哨聲傳來,索恩已和自己的隊伍聯絡上,耳畔的車馬聲漸稀,已和那批商隊分開,我凝神傾聽著,果不其然,聽得索恩低語吩咐幾句,然後便聽蹄聲奔騰而去,正是向著那商人車隊離開的方向。

  歎息一聲,我閉上眼,塔娜一直在注視著我,見我歎息,她烏黑的眼波在我臉上流動而過,問我:「你歎氣做什麼。」

  我閉目答:「我在為那幾十條人命歎息。」

  她一驚:「你……你怎麼知道?」

  我睜開眼,冷冷看著她:「你問我這個問題?難得你不覺得,以你家主子的心性,會這麼做是情理之中之事?」

  她窒了窒,半晌才勉強辯白:「少主他沒有辦法……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有你們中原人的……婦人之仁!」

  我冷笑:「是,做大事的人,使奸計,擄婦人,殺無辜,你的草原雄鷹,誓死跟隨的少主,還真是個英雄!」

  塔娜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我看著她:「塔娜,索恩也許以前是個英雄,可是現在仇恨已經磨噬了英雄的光明心志,如果以前他是只翱翔藍天志在高遠的鷹,現在就是只盤旋低飛,尋覓死屍的鷲!」

  「你胡說!」塔娜猛地跳起來,烏黑的眼睛瞪得溜圓,脖子上青筋迸起,額頭上竟然冒出細小的汗珠,我卻轉開了眼睛,歎息著自己的妄想,明明看得出這女孩對索恩情根深種,還想著要點撥她,真是不知所謂。

  車窗來傳來疾馳的馬蹄聲,迅捷卷近,風卷起一邊窗簾,淡淡的血腥氣息隨風潛入,宛如森冷的鐵銹,拂亂穩定的鼻息。

  車簾一掀,索恩神色平靜的進來,帶來一陣淡淡血氣和碎碎雪花。

  我望著隨他掀起車簾動作而捲進的細雪,出神的道:「下雪了。」

  索恩黑色裡微有些灰藍的眸子緊緊盯著我,面上神情奇異:「是下雪了,不過,你不關心下你的下場?」

  我睨他一眼,毫不動容:「不過是你將我做獻禮,獻給坤貼木兒和馬哈木,還能怎樣?」

  「還能怎樣?」索恩目色中掠過一絲驚異:「你難道不知道,這些人,都算是你父親的仇人,也必然視你如仇……就算他們不和你計較這家國之恨,以你的容色……」

  我扯起嘴角,卻不看他,只是轉向塔娜:「看看,看看你的英雄主子,草原雄鷹!」

  塔娜的臉色刷的白了,又迅速轉成深紅,她微有些惶然的轉頭,顫聲對索恩道:「少主……」

  索恩的眼光,淡而威嚴的一掠,塔娜立即住口,她憤而無措的呆立半晌,一跺腳,再次沖下了車。

  我目送她高挑的背影消失,悠悠道:「剛烈明朗,善良倔強,倒是個好女子,跟著你,可惜了。」

  索恩失笑,「可惜?她遲早都會以為我的奴婢為畢生之榮,她會看見我站在這廣袤大地號令千萬蒙古兒郎,揚鞭立馬,俯視草原,甚或,再次將目光投向中原,替我黃金家族奪回這八萬里錦繡河山,將你們這些四等人南蠻子,統統趕回你們的鼠洞去……」

  我懶洋洋打個哈欠,揮揮手:「你的夢話說完了沒有?說完了請離開,我要睡了。」

  「還有」,我已經和衣躺臥下去,兀自不忘吩咐:「在見到坤貼木兒和馬哈木之前,不要叫醒我。」

  索恩並不生氣,他停在車門口,背對著我,沉聲問:「你覺得,你會先看見大汗,還是太師?」

  我睜開眼,斜睇他:「廢話麼,先見坤貼木兒的,會是你,而馬哈木先見到的,卻一定是我。」

  閉上眼,將一切嘈雜拒於眼簾之外,周圍安靜了下來,然而我的感覺裡,索恩並沒有離開。

  良久,聽得他聲音越發低沉:「為什麼?」

  我無奈的歎氣,不就是心思被人猜著麼,用得著這麼盤根究底如喪考妣……哦,人家考妣確實是喪了,也怪可憐見的……也不睜眼,我道:「大汗和太師同迎,你跟了誰走都有不是,唯今之計,只有你先見大汗,給了大汗面子,卻將我這個禮物,私下裡獻給太師,面子裡子,不都有了?」

  沉默。

  良久,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朦朧的意識裡,有股微澀的青草氣息接近,一隻冰涼的手指輕輕拈住我的下巴,低啞而微帶磁性的聲音響在我耳側:「心有七竅,顏如舜華,獨一無二的絕世女子,趕緊送走你罷,我真害怕,再延宕下去,我會忘記家恨國仇,放了你……」

  第一百零三章 蕭蕭一夕霜風起(三)

  擁被高臥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隱約聽得馬車停了又走,有時塔娜會扶我下來走動走動,關外氣候嚴苛,時值冬季,有水源的地方倒還有些零星遊牧牧民,除此之外盡是沙礫戈壁,馬車漸漸不能行走,便換馬而行,塔娜和我共乘一騎,我便偷懶抱著她的腰,將頭擱她肩上,她讓開一次又一次,給我無數個白眼,我卻根本當沒看見,附骨之蛆般釘在她肩——笑話,騎馬是很累的,我又施展不了武功,不省點力氣怎麼行?

  有時俯在塔娜耳邊,我會和她說些中原風土人情,邊疆百姓生活,以及昔日元帝國的暴政和如今蒙騎對邊疆的劫擾,她一開始會厲言駁斥,漸漸便沉默了下來,這是個善良的孩子,懂得生命其實一般貴重,我一直希望能令她明白:就算是為了生存,也應有當為和不當為。

  一隊人前後走了數日,終於到了衛拉特部科步多,馬哈木是衛拉特部的首領,在這裡,我見到紛亂末世中,北元當權的太師。

  闊大的帳篷內鋪著厚厚的地氈,那些拙樸誇張的花朵圖騰紋飾在腳下喧囂綻放,濃烈的色彩與濃烈的羊膻味同時撲面而來,我微微憋住呼吸,眼中卻露出愜意的笑意。

  完全無視一帳篷手按腰刀的彪形大漢怒瞪我的目光。

  上首,蒙古王公服飾的中年男子,微微低著頭,不看我,正仔細聆聽一人說話,那說話的人背對我,看服飾當是北元大將之流。

  「……太師,那明廷竊我大元天下,將黃金家族子孫逼迫到這苦寒之地,還不死心,燕王朱棣數征漠北,擄我大將殺我兵士,此仇不可不報!現在那朱棣正在和朝廷交戰,必定沒有餘力再和我們作對……這個女人,是朱棣女兒,我們應該殺了她,以她的血,祭我大元死難將士!」

  「殺了她!」低沉的吼聲同時響起,發自每個侍立帳中的男子身上,在不算窄小的大帳中彙聚成一道威猛的音流。

  震得似乎連帳篷頂都在顫抖,卻沒震掉我眼底譏誚的笑容。

  淡金面龐,微黃髭須,細長眼睛的馬哈木抬起頭來,目光淡淡在我臉上轉了一圈,猶如鋒利的小刀劃過,我竟感覺到那座上人與生俱來的冷意與煞氣。

  就是這個人,前瓦剌首領達裕之子,當年達裕為了自身權位鞏固,挑唆前大汗額勒伯克殺弟奪其婦,弟婦無奈委身殺夫仇人,內心從不忘報仇,草原的枕頭風吹起來也是很有力的,那女子一番做作,誣告達裕試圖強暴她,綠帽子這種東西,戴別人頭上最好,若是戴到自己頭上,哪怕有一些些可能,也是不成的,額勒伯克自然把達裕也殺了。可惜額勒伯克實在不夠狠,殺便殺了,斬草除根才是正理,他偏偏殺了達裕之後,又感到羞愧,授予馬哈木丞相的官銜,讓他統率瓦剌。馬哈木雖受恩寵而不忘父仇,勾結在葉尼塞河上游沿岸的乞兒吉斯部首領貴力赤,於今年攻打額勒伯克,最終,額勒伯克死於非命。

  死因至今不明,連山莊那般的消息探查力量,都未能查出究竟,這自然有北元現今僻處漠北,已無力影響天下大勢,山莊不甚在意的原因,但馬哈木其人手段,可見一斑。

  這麼個深沉,隱忍,下手決絕的人物,我反而是不擔心的,我最怕的其實是莽夫,一言衝動而殺人,從不考慮前因後果,若是馬哈木這樣的人,做任何事必得掂量利弊,我倒有了機會。

  「以血還血,倒是個好主意……」馬哈木沉吟。

  所有人抽出刀來,對著天空振臂三劈,寒亮的刀光彙聚,殺氣森森。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