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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指尖扣住珠簾,冰潤的玉珠觸手驚人的涼,碰撞間微起琳琅之聲,沐昕耳目何等警醒,立刻轉過頭來。

  我已調整好自己那幾分悲涼的神情,款款向他微笑:「瞧我,睡成豬了。」

  沐昕卻趕緊丟下書卷,迎上前來,就著微光細細打量我氣色,半晌舒了口氣,寬心的道:「確實好多了,你果然還是太辛苦的緣故。」

  說完這句,才注意到我的調笑,微笑道:「世間若有你這般的豬,想必天下屠夫必要同聲一哭。」

  這傢伙,嘲笑我太瘦呢,忍不住撲哧一笑,我佯怒道:「取笑我?難道屠夫見你就會笑了?」上下打量他一圈,「罰你今晚進食三大碗!」

  沐昕初初沒在意,少頃反應過來,清冷的神色裡微染驚喜,正要說話,我卻已牽著他衣袖向桌邊走,一邊笑道:「少廢話了,我快餓死了,等吃完再和你扯皮。」

  此時映柳已經帶著僕役們提著食盒進來,一一布上菜,我和沐昕對面坐了,轉眼看見案幾上一盞精巧的梅雕塹紋銀壺,不由笑道:「怎麼還有酒。」

  映柳抿嘴一笑:「今日郡主難得請客,可不能有菜無酒,不然郡主被人說小氣,奴婢們也跟著沒面子。」

  我白她一眼:「你這個促狹丫頭,竟連我也取笑起來,罰你自飲三杯!」說著便要灌她酒。

  映柳連忙討饒:「郡主饒了我,我可不會喝酒,等會喝醉了,誰來服侍郡主?」說著便上來給沐昕斟酒:「倒是沐公子剛回來,又難得在這用膳,可要多喝幾杯。」

  映柳語中接連兩次的難得令我心中一酸,抬眼去看沐昕,卻見他毫無芥蒂,只是微微笑著,端起杯來,那笑容,少了幾分往日的憂鬱遙遠,越發的明彩熠熠神光離合,直映得窗外雪色,也暗淡了幾分。

  第八十五章 風波狹路倍憐卿(二)

  此時窗外雪霽,重簾長垂,生著火盆的室內暖意融融,正是「綠蟻醅新酒,紅泥小火爐」的美妙意境。

  氣氛如此美好,我那兩個伶俐的丫頭自然不肯再留,早已找了藉口退下,闊大外間,只餘我和沐昕兩人,他神情靜好,微帶一絲笑意,親自給我斟酒,銀壺裡酒液微碧,瀉入水仙花白玉盞中清波蕩漾,馥鬱酒香中人欲醉,不禁笑道:「好酒。」舉起酒杯,向我一照,一飲而盡。

  我拈起酒杯,在指尖微轉,輕喟道:「自然是好酒,皇室秘釀一生醉,你自也是知道的。」

  「一生醉……」沐昕聲音輕輕,有若感歎:「今生有此一夜,願永世沉醉。」

  我聽得雙頰一熱,抬眼看他,卻見他目光朗澈,神情坦然,知他並無他意,不由微羞自己的胡思亂想,沐昕何等坦蕩君子,怎會口出輕薄之言。

  緩緩仰頭,溫涼的酒液入喉,芬芳微辣,唇齒留香,回甘無窮,一線暖流自胸而生,瞬間到達四肢百骸,如沐溫泉,意興飄然。

  果然萬般心事難多飲,只一杯,便已有醉意。

  然而今夜卻只圖一醉,只想將這滿腹傷痛失落,萬千無奈惆悵的微辣微澀滋味,和著這難得的佳釀,一一深飲入腹。

  我頻頻舉杯,沐昕一開始也盡興陪我喝,然而一壺將盡,他神色裡那份輕鬆漸去,淡淡的鬱色重來,幾次欲言又止,卻最終什麼都沒說,只是陪著我,微笑喝完所有的酒,並在斟酒時,每杯只給我半杯。

  一生醉後勁極大,不多時我已神思混沌,眼煬口滯,卻依舊保持一份靈台清明,忍耐著不將滿腹心事傾倒,我記得面前的這個人,是等我七年伴我漫漫長路的沐昕,無論如何,我不能傷害他。

  他說珍惜今夜,願永生沉醉,我有責任給他一個美好的暢飲之夜。

  我拉著沐昕談武功,談山莊,談學藝時的趣事,談被我捉弄慣了的那阿大阿二們,談少年時我們的爭吵,我笑,撫著他的發取笑他:「沐公子,當年你害我斷了好寶貝的頭髮,你怎麼不賠我?」

  模模糊糊裡看見他目中星光閃爍,嘴唇開合,似在說著……願以終身守護相賠……我依舊在笑,笑出眼淚,拍他的手,「好,好,只是這代價太大,只怕到頭來是我欠了你……」他仿佛回答了什麼,我卻已轉了話題,說起我的美麗母親,無恥父親,千年冰川師傅,精得似鬼外公……說了許多,唯獨,繞過那人相伴闖蕩江湖的半年歲月。

  縱是醉了,有些痛,依舊清醒的知道,不可碰觸。

  醉了,累了,我終於沉入沉默,伏倒在桌靜靜睡去,隱約裡感到溫暖的雙臂輕輕抱起我,將我放在榻上。

  清脆的聲音,若有若無的傳入我耳中。

  「……醉酒傷身,您為什麼不攔著郡主,讓她喝了這許多。」

  沉默,我在迷糊中也豎起耳朵,我想聽沐昕的回答。

  良久,方聽得他淡淡答道:「醉酒傷身,心事鬱結無處發洩更傷身,兩害相權取其輕,如此而已。」

  映柳照棠出去了,似是去為我準備醒酒湯熱茶之屬,我靜靜閉眼睡著,感到身側的人並未離去,那宛如實質的目光依舊停駐在我臉上。

  他似乎向前傾了傾身,溫熱清朗的男子氣息淺淺逼近。

  我在暈眩中閉緊雙眼。

  一方猶自帶著體溫的汗巾拭上我的額,拭去了我的微汗,錦緞流水般光滑的觸感拂過鼻尖,帶著氤氳的木葉氣味,那般清淺而又無處不在的,包圍了我。

  聽得他呢喃如夢,「懷素,你如此美麗,每一日較前日更美,光華無限顏色逼人,你如此通透聰穎,智慧與剛強不似閨閣女子,我看著你,每每覺得,你是否是這紅塵中人,你是否只是來這十丈軟紅令我動心追隨,然後於某一日,回歸屬於你的地方,只留我一人徘徊悵惘。」

  「若真有那一日,我望你記憶裡有我。」

  「就如少年時常常欺負你,只是想要你更深更深的記得我。」

  「就如此時,我傷心你的傷心,可我竟自私的希望,終有一日,你能為我傷心一回。」

  汗巾落下,細碎有聲,想必被他收入袖中,他靜靜坐著,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已離開。

  卻聽到他悠悠道:「懷素,一生醉這般醇美,卻亦這般苦澀,可饒是如此,我依然很高興,你的悲傷願與我共飲。」

  建文元年十一月,父親成功收服甯王,班師回北平。

  此次回來,再不復勢單力孤的燕王軍,與之同行的還有甯王雄軍,以及以彪悍勇猛名聞天下的朵顏三衛。

  我們的計策,成功了。

  父親在會州整編了部隊,以燕軍將士為主力,大寧新附兵士被打散,充入各部,隨即立即回援,一路旌旗蔽日,風煙滾滾,殺氣沖天向北平馳來。

  在白河,父親遭遇前來追擊攔截的張暉部屬,其時父親已渡白河,卻發現本和他失之交臂的張暉追尾而來,父親當機立斷,後隊變前隊,強渡冰封的白河,給陳暉迎頭痛擊,陳暉望風而逃,藏于馬下方得脫性命,部下萬余騎兵敗退搶渡白河時,原本父親渡過時安然無恙的白河突然冰層破裂,無數騎兵死于水下。

  經此一役,燕王天命所歸若有神助的傳言更是甚囂塵上。

  隨後父親意氣風發直馳鄭村壩,連夜直逼李景隆大營,李景隆乍失騎兵,優勢大減,倉皇迎戰,一方虎狼之師,一方兵力雄厚,雙方直從夜裡殺到早晨,李景隆部被擊退,但畢竟人數眾多,隨即重新集合應戰,又從午時殺到黃昏,直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漂杵。

  入夜之後,父親命朱能朱高煦佯攻,大張旗鼓自李景隆左右兩翼迂回包抄,喊殺連天的做出圍攻的態勢,李景隆果然中計,竟丟下幾十萬兵士,倉皇逃跑。

  鄭村壩大捷以及父親馬上就要到達北平的消息先一步由斥候飛馬傳遞入城,北平軍民聞訊,歡聲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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