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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明脆婉轉的聲音黃鸝般突然響起,響在他身後,帶著由衷的關切,「姐姐,身子不好麼?我剛剛給你熬了參湯,用一盅吧,最是補氣養元的。」

  埋在膝中的臉上,微微揚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是了,現在還不是我軟弱或倒下的時辰,瞧,還有人如此關心我呢。

  緩緩抬起頭,我給出兩人一臉迷糊的神情,「怎麼了?你們?」

  沐昕滿眼憂色的看著我:「照棠說你昨日關門後一直到現在都沒動靜,叫門也不開,我怕你出事,所以踹門進來了,你怎麼了?」

  熙音亦關懷的湊近來,「姐姐氣色好難看,昨夜沒睡好麼?」

  她目中閃耀著迷離的光,因伴在沐昕身側,而分外神采飛揚。

  我心微微一抽痛,面上卻神色不動,只慵懶笑道:「是啊,夜裡睡覺蹬翻了被子,睡得不好,所以早上補眠呢,都沒聽見你們的聲音。」

  沐昕目色一沉,明顯沒有相信我的話,卻只抿緊了唇不語。轉身從熙音手中接過那盞參湯,輕輕柔聲對我道:「既然沒睡好,早上補眠反而精神更差,熙音特意為你熬了這千年老參,正好趁熱喝了吧。」

  我注視他手中那參湯,半晌,緩緩抬起頭來看他。

  他淡淡而關切的笑著,微帶期盼的將參湯又向我遞了遞。

  第八十四章 風波狹路倍憐卿(一)

  我一笑,坦然接過。

  熙音的目光亮了亮。

  我慢條斯理的用銀匙攪了攪盞中的參湯。

  熙音微微轉身,故作無意的看窗外的景致。

  我將參湯湊近嘴唇。

  熙音身影文風不動,袖底的手指,卻悄悄握緊了。

  微微一笑,熙音,你,畢竟還是個孩子。

  參湯即將入口,我突然抬頭,認真的看了看沐昕。

  他正專心看著我飲湯,被我這一看不由一怔,未及發問我卻已皺眉道:「沐昕,你這臉色也不太好啊。」

  他下意識的抬手摸了摸臉,不確定的道:「是嗎?我倒沒覺得什麼。」

  我喟然道:「想必軍旅勞頓,還有上次受的傷未愈……沐昕,你既然回來,日後的作戰指揮就交給你了,重任在肩,你的身體很要緊,這參湯,你喝了吧。」

  不待他答言,我轉身微笑向面色微變的熙音道:「妹妹,參湯想必還有吧,這盞給你沐師傅搶了,你可要記得再送一盞給我。」

  沐昕本來要推讓,聽我這一句立即釋然,眼中飛快掠過一絲喜悅的光,接過瓷盞,心情愉快的打趣道:「你這促狹鬼,明明是你自己推讓,卻硬要賴我搶。」

  我目光對上他清華容顏裡難掩的喜色,不由心中一酸,歉意微生,然而決不能在此時此地與他言笑晏晏,只得勉強一笑道:「就你不肯吃虧,快喝罷。」

  沐昕對我柔和一笑,端盞便飲。

  「啊!」

  熙音突然尖叫一聲,「蟲子!」滿臉驚嚇的跳了起來,身子一歪,一個趔狙便倒向沐昕,立時將他手中瓷盞撞翻在地,金黃的湯汁,淋淋漓漓灑了沐昕和她一身。

  這大冬天的,哪來的蟲子?

  我微微笑著,然後看見沐昕正在整理衣襟的手頓了頓。

  以他的聰明,自然也明白了。

  目光流轉,熙音低俯著頭,無法猜知她的神情。

  這般手段,實在無趣。

  不過,王府裡珠圍翠繞長大的郡主,就算心性陰沉,想來能做到的,不過如此。

  然而內心裡,隱隱總覺得有些不妥,如陰雲般壓下,卻又撥不開那濃重的濕膩。

  沐昕卻已經恢復了平靜,微微出了會神,輕輕推開熙音倉皇遞過來給他擦拭衣襟的繡帕,淡淡道:「既已汙了,擦也是擦不淨的,我去換件衣服,熙音,你也換件衣裙去,你姐姐既然沒睡好,就不要再來打擾她了。」

  他看了我一眼,又道:「諸事繁雜,你不要放在心上,好好休息,總有解決的法子的。」

  他未說出口的言語,我於他眼中一看便明,「別為熙音的事上心,我既已回來,定不要你再操勞。」

  我心中一熱,竟不能自己的微紅了眼眶,趕緊轉過頭去,暗笑自己如何便這般脆弱,點點頭應了。

  沐昕將被子向我身前拉了拉,淡然的語氣裡滿是關懷:「點你睡穴可好?」

  我因他溫柔的動作有些怔忪,愣了愣才回過神來,不由失笑:「不必,我睡得著。」

  沐昕拍拍我的手,當先出去,熙音依舊沒有抬頭,向我一禮,也跟了出去。

  我看著他二人身影消失在帷幕之後,輕歎一聲,閉上眼睛。

  ***

  這一覺倒是好眠,許是我是真的累了,又或者心底想暫時逃避某些令人煩擾的事端,一睡竟是一天,北方冬天日落得早,我睜開眼,便見室內燭光昏暗,窗外夜色濃重,四周寂靜如死,不由怔了怔,輕聲道:「已經夜了?」

  這一聲立時被守在外間的人聽見,珠簾一掀,映柳擎著一盞琉璃燈進來,抿唇笑著點燃宮燈,又來服侍我穿衣,「郡主好睡,竟從辰時許直睡至申末酉初,現在已是晚飯時辰,奴婢正猶豫著要不要叫醒郡主用膳,沐公子卻說郡主近日辛苦,先得睡飽來著。」

  我一怔,「沐公子?他沒走?」

  映柳笑得奇怪:「不是,公子是午後來的,見郡主沒醒,就說外間等著,照棠侍候著呢。」

  我點點頭,心知沐昕定還未用晚膳,便命映柳去小廚房安排,自己披了件煙綠密制內繡裘披,領口一圈細密的雪色絨毛,緩緩踱出內室。

  外間燈火也不甚明亮,只在彩繪高足燭臺上燃著兩支長燭,想是沐昕怕光亮太盛影響我睡眠,此時他正靜靜坐在燈下,微側著身,手執書卷,細細品讀,神情專注而寧靜,燭光與月光交織,漫上他清逸眉間,漫上他俊美輪廓,是一種驚心的清與秀,而他如雪長衣垂落的風姿,比月色更皎潔。

  這個少年,隨著年齡增長,那般靜水生涼的氣質越發明顯,縱使漫然閑坐,依然令四周氣氛靜謐如深水,不舍驚擾。

  我立於內間簾側,微帶感歎看著他,想起幼時西平侯府的那個目光明亮如清泉,轉側間靈銳伶俐的孩子,在過去的七年裡,有了如此迥異的轉變,卻都是因我之故,只是不知,當是福耶,禍耶?

  守孤墳,伴天涯,闖紫冥,舍榮華,棄生死,伏敵營,這個清冷少年為我所做的,如此深重,重至千鈞,以至那心意如此鮮明顯現於我眼前,我竟無力撿拾。

  那個修長的身姿,此刻宛如一個問號,問出我內心深處一直不欲正視的問題:

  我看得見賀蘭悠的苦痛與掙扎,為什麼沒有看見屬於他的分毫輾轉?

  是因為他一直過於沉默的守候,以至令我始終在忽略中,轉開目光?

  還是他寧願這般,以無盡的耐心,等待我的驀然回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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