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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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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上房裡,燈光熒熒,那女子好奇打量著我,目光坦然,卻並不放肆,我亦在微笑看她,細膩明潤的肌膚,被大漠風沙烈日琢磨成淡淡的蜜色,泛著上佳名瓷般瑩潤的釉光,流動的琥珀般明豔,五官並不算絕頂精緻,然而一雙黑黰黰的杏眼,寶光流閃,幽深如潭,注目久了,便覺心神蕩漾,再配上她眉目開闊,神情疏朗,與生俱來的一份烈烈的英風,更覺得其人清而豔美,神采懾人。 心裡忍不住喝聲采:「好個風姿獨特的女子!」 她上下看了我幾眼,突然一笑:「好個絕色佳人。」 我一怔,低頭看了看自己,因為先前準備就寢,穿的是件不辨男女的便袍,頭發散披,她又是如何看出的? 那女子笑笑:「我在外面遊蕩久了,江湖女子男扮女裝的見了多了,自有這分眼力。」 我看著她:「遊蕩久了?姑娘卻似是不會武功呢?」 她朗然一笑,有隱而不發的傲意:「不會武功又如何?剛才,你不都是見了?」 我一笑回首,看見門檻處栓著的細鋼絲,黑夜裡被漆成黑色的鋼絲不易被發現,正是造成那兩個採花賊跌成一堆的罪魁禍首,若是白日裡,這麼簡單的埋伏,定起不了什麼用處,然而用得合宜,便生生折了兩個驚惶之餘不辨腳下的大漢,也算這女子有心計了。 忍不住贊道:「你很審慎,難怪敢於單身行走道路。」 她笑看我:「剛才你一直站在牆角,是想助我一臂之力的吧?方崎在此謝過了。」 這是在通名了,我連忙還禮:「我是劉懷素,不敢問姐姐的崎字,可是綺羅之綺?」 她微微撇起一抹嘴角:「本來是這個字,爹爹說女子宜芬芳之名,不敢棄閨閣之風,我卻是不喜歡,自作主張改了崎嶇之崎,字逸爽,天下道路多崎嶇,安得我輩顛躓行,卻望蓬萊煙雲處,一笑紅塵一笑癡,方逸爽活在世上,絕不甘於在閨閣裡刺繡描紅終老,勢必要踏遍青山步履天下,飽覽這山河莽莽風采無限,方不負此一生!」 我靜靜看著她語氣鏗鏘目泛神采,眉目間飛揚之氣如風般奔來,撲面激烈,一時竟不由心折,真真是奇女子!於這禮制謹嚴女子卑微世道,孤身自閨閣走出,以遊歷天下為畢生志願,其間的抗爭努力,必不能輕易以言語計,難得她依然如此昂揚,絲毫不以艱難為念。 想起她方才的精明利落的潑辣勁兒,忍不住一笑。 她亦對我微笑,似是對我也頗有好感,兩人相視間,只覺得心境愉快如沐春風,越發笑得開心,笑容如花盛開在暗沉的室內,微涼的晚風從未閉的門扉間穿了進來,帶起清爽的氣流,連帶桌上的燭火,亦搖曳了幾番,更加的亮了一亮。 第四十五章 萬里西風瀚海沙(三) 次日我們上路時,隊伍裡便多了個人,方崎的笑意熠熠閃現在長風碧草間,指向西方的纖細手指極其堅定:「昔穆王率七萃之士﹐駕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驊騮﹑綠耳眾馬﹐以造父驅車﹐伯夭為導﹐自宗周始﹐越漳水﹐經河宗﹑陽紆之山﹑群玉山﹐西至西王母之邦﹐與王母宴飲酬醡,仙雲繚繞飛鳳來翔,舉步天下談笑人間,那是何等優美的傳說!」 她看著我笑,笑容明麗乾淨,如清晨花間新凝的露:「這絕代神山,「萬山之宗」、「龍脈之祖」,是天下行客都心嚮往之的地方,怎可錯過,怎能錯過?」 我猶豫,不想她貿然加入我們危險的行程,但又無法明確告訴她我們並不是普通的行客,目光投向沐昕時,卻見他淡淡一笑:「那便一起吧。」 方崎對沐昕宛然一笑,我看著她明亮得超乎常人的眼神,明白那女子亦是聰明人,想必自有打算,也喜歡她朗然爽快的個性,便釋然接納了,至於近邪……不用管他,他唯一關心的是每天有三滴酒喝就夠了。」 越往西,路途便越是艱難,我和沐昕自然不會在意,近邪有我從王府裡卷走的珍品補藥時刻護持著,憑著良好的身體底子,倒也沒什麼大問題,最難得的倒是方崎,明明看來就是個弱質女子,偏偏堅韌剛毅得男子也多有不及,漫漫路途,無論是烈日焚身還是風刀割面,無論是路途崎嶇還是跋涉艱難,她未曾叫過一聲苦。 始終是那般,恰到好處明亮微笑,不露一絲狼狽疲倦,到得後來,連萬事不關心的近邪,看她的目光也多了些許讚賞。 甚至打尖住宿時,方崎還努力的照顧傷病的近邪,從不將自己的苦楚露於人前, 近邪自然是拒絕的,卻也漸漸會在半路打尖時,接過她遞來的水囊。 我靜靜在一側,看著方崎明媚裡與眾不同的堅定眉宇,竟恍惚覺得有些熟悉的味道,總覺得在哪裡見過這般的神情,冷靜而又隱約著熱切,然而那熱切卻又藏在玉石般的神態外殼裡,玻璃似的遙遠而清冷。 直到有一日我看見近邪端坐在馬上,迎著西北朝陽無盡的霞光默默出神,整個人堅冷似玉,頎長如松,斗笠下如雪銀髮被那絢麗嬌紅染成淡淡脂色,蒼白的容顏與唇,也微微有了血色,他俯視著這莽莽戈壁,那一抹高而遠的熟悉神情,令我恍然。 我想,看起來,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然而,亦那般近似。 這日到了西寧衛,這座東西往來的必經之地,俗稱「絲綢南路」「唐善古道」的西北重鎮,居住者以回,藏兩族為主,城中建築人情,雖不能和江南的繁榮富麗之氣相比,然也算得商旅雲集貿易繁榮,頗有繁華氣象。 一進城,我將近邪方崎安頓好,便拉著沐昕直奔東關街,我拖著沐昕的手,步伐急切,幾乎是一路小跑,引得路人紛紛側目,然而我目不稍視步不停息,一口氣奔來,直到站在那高聳連綿,與塔殿連為一體的玉石門樓前,仰望到那筆法雄渾的「東關清真寺」數個大字,洶湧澎湃的心緒在斯時突然沉靜,仿如遊子近鄉情怯,一時竟至癡然,久久不能言語。 半晌後,我勉強一笑,用仰頭的姿勢,消融了眼眶裡的淚水,悄悄轉頭向沐昕看去,他神情安靜,然而目色微紅,微皺的眉間難掩淒傷,長風翻動他白色衣袂,袍袖飛卷裡,他看來頎長單薄,我突然心疼起他與我一般的憂傷。 良久,沐昕對著那匾額,緩緩躬下身去。 我心一酸,勉強止住的淚水又將決堤,趕緊轉了頭,也深深一禮。 這匾額,是舅舅親筆,這寺廟,是舅舅應西寧府回民懇請,聯合西寧土司治正國,上書洪武皇帝所興建。 西寧,是舅舅最初的封地之所,「西平侯」封號由來於此,洪武十二年,舅舅因開國有功受封,於西寧一地駐守,守鎮甘青兩地,舅舅向來重視民生民意,他駐守期間,對回民多有照拂,東關清真寺,便是舅舅愛民的鐵證。 現今這座大寺已經是西北最出名的清真寺之一,甚至以其經學出眾,建築廣闊,規模宏大馳譽國內,每逢禮拜、三大宗教節日,數以萬計的回民彙集在此舉行隆重的聚禮活動,這座應民所請建造的巍峨名寺,其熠熠生輝的匾額正如舅舅彪炳功勳與無窮德惠一般,註定要流芳史冊,輝耀千古。 *** 這日正是禮拜日,無數的回民潮水般湧入廟內,我和沐昕對望一眼,都不想與這記載了親人過往的寺廟擦肩而過,也相跟了進了寺。 在富有民族色彩的禮拜堂內,我們與回民們一般虔誠的俯伏在地,我的掌心緊緊貼著彩繪的地磚,感覺到那冰冷的溫度,想著許多年前,舅舅的官靴,是否也曾踏過這一方彩磚? 想起舅舅英年早逝,心中一慟,眼淚無聲落下,在青蘭紅三色鑲邊的彩磚上,緩緩洇成一片雲暈。回思良久,緩緩抬起身,無意一抬頭,突然覺得,側前方一個背影,看來竟有幾分眼熟。 那應該是個年輕人的背影,即使跪著,身姿依然看得出挺拔頎長,我盯著他身上的普通回民衣飾,等了半天也不見他回頭,又將見過的人思索一遍,只覺得模糊,也想不出究竟。 心裡暗暗安慰自己,背影眼熟說明不了什麼,也許……只是相象而已。 聽了一會教義,我掛心客棧裡的近邪和方崎,便和沐昕先退了出來,自寬闊的大殿走出,行不了幾步,沐昕突然輕輕「咦」了一聲。 我也有所察覺,皺了皺眉,悄聲道:「……會不會是因為我們行止奇異才會被……?」 沐昕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幾不可察的搖了搖頭,輕聲道:「不象,輕功不錯,剛才我們都太激動了,也不知道他跟了多久。」 我冷笑一聲:「任他是誰,管叫他有去無回。」 忽然想起了留在客棧裡的近邪和方崎,頓時心中一驚:「糟了!我們太激動了,只記得紀念舅舅,把傷病的人和女子留了下來,這裡雖然離昆侖還遠,可萬一……」 越想越擔心,急急一拉沐昕,也不顧驚世駭俗,直接施展了輕功奔回客棧。 上房靜悄悄的,門戶緊掩,我急促的步伐也未曾驚動任何人開門探看,這般情狀更令我心驚,我沖到方崎房間門口,「砰」的一腳踢開了門。 房內無人。 我心一緊,不及多想,立即轉身向外撲去,卻與端著託盤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砰的一聲,散發著藥香的瓷盞碎了一地。 然而那人行動間隱隱的自然清爽香氣卻令我心裡一松,欣喜抬頭:「方崎,你沒事啊。」 被我冒失撞到的女子雖然一臉奇異神色,依然不掩容色裡明珠生光的朗秀神清,她微微顰眉看我,問:「你可有看見你師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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