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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我醒來時,帳幕裡透著淡淡的瑩光,轉折的陽光透過碧紗窗,映在絲褥上,光滑明亮,雲霞般華美燦爛。

  艱難轉側酸痛的脖頸,毫不意外的看見以手支頤,以註定會比我更酸痛姿勢假寐的沐昕。

  我看著他長長睫毛,睫毛下陰影深濃的膚色,明顯消瘦的臉頰,和一夜之間暗生的胡髭,聲不可聞的歎了口氣。

  這般細微的響動,卻依然驚醒了淺眠的沐昕,他立即抬頭,血絲殷然的雙眼裡驚喜閃現,啞聲道:「懷素,你醒了。」

  頓了頓,他神色裡多了分深濃的歉意:「懷素,我不該……」

  我一舉手,止住他的未竟之言:「不必。」

  看見我的平靜,沐昕一貫穩沉的眼色裡多了些許的驚色:「懷素,我……」

  我再次止住他,悠悠一歎:「沐昕,我不是蠢人,誰笑顏下掩藏森冷,誰苛責裡深埋關切,我省得。」

  沐昕微微一震,抬眼看我許久,忽地垂下眼睫:「懷素,是我昏了頭腦,我應該知道,你這樣的人,怎可能心性殘忍草菅人命。」

  我笑笑,心底有溫膩的思緒泛起,面上卻雲淡風輕,說到底,不是不委屈的,傷了心,也微疼猶在,只是那委屈那傷心,都是因為他不懂我的緣故,如今他既然明白,又何必念念不忘,掰開揉碎了再來上一回?

  沐昕注意著我的神色,神情裡有感動和疼惜,見我作勢欲起,趕緊伸手過來挽扶,他微涼的掌心觸及我只穿褻衣的肩頭,那般溫潤的觸感似乎透過那層薄薄的布料傳至我肌膚,我竟沒來由的輕輕一顫。

  沐昕似也察覺了,頓了頓,緩緩收回了手,他修長的指尖拂過我肩頭,是一種拈花執杯的優雅姿勢,更似清風來過某一春,別離時帶了柳絮桃李迤邐而去的意味,美麗裡攜了三分碧水東流的悵然。

  我低下頭,不能自己的淡淡粉了臉頰,惱恨自己的突然無措,明明很平常的一個動作,以往傳功渡氣也難免碰著挨著,我自己是從不覺得什麼的,怎麼這場架一吵,身子這一弱,沒的心性也薄弱起來,竟不分場合的亂羞澀了。

  沐昕不知怎的也有幾分尷尬,站起身道:「我去叫映柳她們來。」

  我搖搖頭,自己支起身來,忍著肺腑的灼熱的疼痛,問他:「鶴珠可是給我師傅用了?」

  他點點頭。

  我松了口氣,道:「那好,我要走了。」

  正待往外走的沐昕一呆,修長的身形頓在門口處,滿面詫然之色的轉身問我:「什麼?」

  我開始找自己的外衣:「我說,我要走了,既然師傅已不需要真元支持,我接下來要做的,便是趕赴昆侖,找到解藥了。」

  沐昕皺眉看我:「懷素,你昏睡時我已經給你把了脈,你傷得不輕,還有,」他指了指我已包紮好的手指:「你的手,是怎麼了?誰傷你如此?」

  問到最後一句,他的神色已轉為凜冽,他本就清寒孤傲氣質,玉樹瓊枝雪冷,這一微怒,更是寒意隱隱,目色冰涼,注視我的傷處的目光如此鋒利,令我相信,他如果知道事情來龍去脈,定不會放過朱高煦。

  可我不要這樣,我的事,我自己解決,沐昕不是燕王府的人,我不願因為我導致西平侯府與燕王府交惡,更不願他孤身和從人眾多,陰狠暴戾的朱高煦對上,誰知道那個人,會做出什麼事來?

  當下搖了搖頭,淡淡道:「沒事,無意中傷了的。」

  沐昕垂下眼,看著我的手指,輕輕道:「你總是這樣……」他語聲微有些蕭索,注視著我,我略有些心虛的看著他,總覺得他目光睿智而了然,清澈如鏡映射出我的心思,歷歷分明的感覺,不由轉了頭,掩飾的一咳:「我的傷不要緊,師傅的毒倒是不宜再多耽擱,再說你也知道,壞事做多了,總得溜之大吉。」

  難得的說了個笑話,他卻不笑,眼底宛如有形的憂傷令我心驚,我竟不知道說什麼好,垂下頭,半晌聽他道:「你剛才說,你要走了,你怎麼忘記了一個人。」

  我苦笑:「你何必和我一起去,這萬里路途,奔波勞累,何苦來。再說,你和朱能的賭約,就要到期了。」

  沐昕毫無猶豫之色:「放棄便是。」

  我睨他:「小心朱能和索百戶笑你臨戰而逃。」

  他笑得傲然:「我只在乎我應在乎的,世人笑我毀我,直若塵埃。」

  我皺皺眉:「父親定不願你隨我去。」

  他低頭看我,深黑長眉皺成上弦月的流雅弧度,神情無奈:「懷素,我來也去也,留也別也,從來都只是因為一個人,而與他人無關。」

  我怔了怔,終於閉嘴。

  第四十三章 萬里西風瀚海沙(一)

  西行,經保定府,大同府,越太行山,入河套。

  自寧夏衛東北流經榆林衛,西經舊豐州西,折而東,經三受降城南,折而南,經舊東勝衛,又東入山西平虜衛界,地可二千里,大河三面環之的河套,撲入我視野的第一感覺,就是壯麗。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邊塞烽火處處,牧笛胡笳聲聲,牛羊如棋子星點散佈,雄渾的夕陽光照綠原中星羅棋佈的遊牧族人,光漫四野,氣象沉闊,長風吹過,吹亂遍野碧草,每一舞動,都是天帝如椽巨筆下氣勢驚人的狂草。

  正是那首流傳千古的北朝樂府所吟誦的氣象: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我騎在馬上,對著這千年兵家必爭之地,被歷代戰火和白骨所洗禮,被匈奴鐵蹄踏落每一寸土地,侵染男兒熱血與萬古豪情的廣袤河套大地,只覺豪氣自肺腑滌蕩而生,心中熱血奮勇,長鞭一甩,啪的一聲脆響,吟道:「控弦盡用陰山兒,登陣常騎大宛馬。銀鞍玉勒繡蝥弧,每逐驃姚破骨都。」

  沐昕在我身側,淡淡微笑,晚來風漸涼,牽動他黑髮,飛舞的髮絲繚繞下玉似的容顏生出寧靜光輝,白袍亦隨風同舞,氣韻如星光般,沖淡永恆。

  另一側,近邪盛夏天氣裡裹了皮裘,正低頭對著手裡的酒囊發呆。

  我微笑瞟了瞟他:「師傅,喝啊,怎麼不喝?你要的上好的葡萄美酒,可惜一時找不到夜光杯,還請將就,請,請。」

  沐昕咬著唇,忍笑看了我一眼,轉過頭去。

  近邪慢吞吞看了我一眼,慢吞吞舉起酒囊,慢吞吞靠近唇邊,慢吞吞的,等。

  等酒滴落。

  半個時辰後。

  一滴,兩滴,三滴。

  不多不少,三滴。

  沐昕早已低下頭,不忍看近邪臉色。

  我卻笑嘻嘻悍不畏死的看著我那師傅,想看他那萬年冰山表情今日可會裂了縫。

  可惜,那傢伙早就凍成了昆侖山頂的冰川,居然神色不變的將那三滴酒認認真真喝了,仔細抿了抿,「嗯」了一聲,表示滿意。

  我大失所望。

  挑挑眉毛:「師傅,你最近恢復還不錯,酒囊可以舉上半個時辰之久,看來再過幾日,這大宛名酒,就可以加多到六滴。」

  他瞟我一眼,依舊冷冷無表情,可我卻隱隱感到了眼底的那絲隱約笑意。

  看著近邪蒼白得如同秋霜的面色,我卻有些微的怔忪,自服了鶴珠之後,近邪倒是醒了,可是他的內力卻消失了乾淨,我曾經探尋過他的經脈丹田,發現以往那雄厚無匹的內力都不知哪裡去了,現在的他虛弱得可比三歲稚童。

  也不知道是毒傷的後遺症,還是只是暫時的,

  我可以想像絕世武者失去武功的寥落滋味,沒有堅毅的心志根本難以接受,然而近邪平靜依然的神情無數次令我只能沉默,並暗暗發誓要用盡一切辦法來恢復他的武功。

  他受傷,都是為了我。

  他醒來後,我才知道,自我離開山莊,近邪便一直跟著,鞏昌我挑了綠林十八寨時,他在梁上望風,順便一顆石子鎖了瓢把子的環跳穴,使我點出的那一指順利無比的廢了對方武功,在順慶,我在前面砸人家堂口,他在後堂砸老大的武器,在鎮遠,雄威堂本來傾巢而出的,結果在半路被一蒙面人攔住了,殺了個七七八八……

  到如今我才恍然,可笑當初我還一直以為武林中人很膿包,輕輕鬆松就給我混了名號散了場子,原來有人一直跟在我身後,為我遮擋刀劍,保護我這初出茅廬不知地厚天高的丫頭。

  想起離開山莊的那一日,我向他告別的那一日,他在我身後那一聲輕笑,我並未聽錯,只是我從來都不曾多想。

  這些都是我軟磨硬纏,斷斷續續得知的,而我最關心的近邪如何受傷的經過,他說得更加含糊。

  偷襲,夜襲,以多淩寡,對方狠辣機巧出手淩厲,不敵之下便先詐死,然後趁他觀察蒙面死屍身份時,自背後一躍而起,狠狠擊在他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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