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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他微笑向我合十,淄衣素襪,頭頂戒疤,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和尚,年紀已頗蒼老,行動間穩重舒緩,一派高僧氣象,然而我卻從他冷靜得漸至冷漠的眼眸裡看見某些熾烈的決然的東西,如暗夜陰火,在瞳仁裡幽幽閃耀。

  那深遠而蕭索,寧靜而狂熱的目光,我無法想像會出現在一個人的眼睛裡,我更為那幽幽火焰心驚,直覺這般費力掩藏的星星之火,一旦爆發,是否可以瞬息燎原。

  父親見我打量那老僧,遂微笑道:「 這是給我講經薦福的高僧道衍,深諳佛理, 學貫古今,我于道衍師傅處得益良多,今次請他一同前來,見見我的愛女,懷素若有經義不解處,不妨向大師請教一二。」

  我微微一笑,走到一邊,俯身去看嶙峋幽深的山崖:「滿天神佛,我是崇敬的,然我不讀經義不談佛,紅塵多苦,憂患無窮,眾生掙扎苦痛難解,佛祖們高高在上,自坐他的蓮花座,念他的不動經,幾曾悲憫?渡人不如渡己,待人渡不如自己渡,光明彼岸,天不予舟,那只有泅水而行罷了。」

  「阿彌陀佛「那老僧道衍突然高喧佛號,一雙幽火流溢的眼緊緊盯著我:「小姐心智天縱,見解超凡,竟是貧僧生平僅見。」

  我略有些詫異的看他:「大師何出此言?我雖未呵佛罵祖有不敬之語,但言中對佛祖也無尊崇之意,還以為大師要和我拼命來著,不想卻得大師如此盛讚。」

  道衍微微一笑:「憐我世人,憂患實多,佛祖渡或者自己渡,殊途同源,貧僧雖是山門中人,卻也知不可拘泥於一言一道,若殺身可成仁,則不懼血流飄杵。」

  我挑眉一笑:「佛家精義,以慈以仁,大師此語卻隱含煞氣,不似釋子。」

  道衍垂目肅容:「阿彌陀佛,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想胡虜區區食血啖膻流浪之族,一朝揮戈,烈火燎原, 侵我中華垂百載,以萬里疆土為榻,弛眠其上, 以泱泱漢民為奴,呼叱其中,我浸淫禮教千年之尊貴民族,竟以四等賤民之身,仰人鼻息,元廷暴政,腐朽敗壞,以百姓為芻狗,重征厚賦,殺民求牧,哀鴻遍野 ,骨肉流離,若非我太祖皇帝天命所歸,起于微末,登高一呼而四方應,兵指天下,殺人得仁,如何能得今日我大明盛世百姓安居,如何能還得我漢家河山太平天下?」

  我看著這侃侃而談的和尚,博學,鋒利,眉目飛揚,俯仰間自成風流,竟似位飽學儒生更多于有道高僧,然而那般奇特的風骨,更令我覺得滿眼的不搭調,仙風道骨皮相,熱衷爭鬥心腸,明明口吐蓮花不動如山,可怎麼看怎麼覺得骨子裡透著邪氣和瘋氣。

  父親每逢來山莊,總是帶了不少從人,我沒興趣問他的身份,想來是朝廷高官之流,或者是個將軍,以他高大身形,鳳目濃眉的堂堂相貌,做個武將,上得戰場,倒很是個漂亮架子。

  這回帶了這個古裡古怪的和尚,聽那口氣還頗得倚重,和尚能做什麼?就算殺氣不同常人,也不過紙上練兵,難道上陣念經,教化得敵人們都跪下棄械投降不戰而逃嗎?

  和尚似是知道我心中腹誹,澹然一笑,一副心動風不動的清心寡欲樣,我正想捉弄幾句,卻聽父親笑道:「且莫急著鬥法,一起山莊歇了說話,咦?「他向我身後張了張」怎麼景盛沒和你一起?」

  我驚訝:「景盛?景盛是誰?為何要與我一起?」

  父親濃眉皺起:「景盛是你表哥,奇怪了,先前我命他上山找你來著,你們沒碰見?」

  我盯著父親,慢慢道:「我不記得我有什麼表哥,父親忘了,我娘是獨女。」

  父親的神色有一刹的尷尬,隨即輕咳一聲,又恢復慈和的神色:「是我說錯了,他是你大娘的侄子。說起來也是你表哥。」

  我轉頭去看山頂的蒼松,那松下,有娘的衣冠塚:「大娘?「我的語氣裡有深深的漠然:「恨未識荊。」

  父親眉毛一挑,一絲怒氣掠上了眉梢,忍不住便要說什麼,卻在遇上我的目光後,突然改變了主意,自顧轉了話題:「奇了,景盛明明上了山,如何沒和你一起。」

  我滿不在乎笑道:「許是貪看山景誤了路,又許是公子哥兒身子嬌弱,爬不動山,躲哪兒歇去了,這山中沒猛獸,也無外人,不至於有什麼危險,我們先下山,說不定半路就遇見他了。」

  父親聽我說得有理,點點頭應了,道衍卻目光一凝,盯著我的眼睛:「小姐如何得知景盛少爺是身子嬌弱的公子哥兒,莫非您先前已見過他?」

  父親聽到這話,本已轉身,立即回過頭來看著我,我心中一奇,暗想這和尚倒精明得很,面上卻淡笑如常:「以我父出入隨從,自是富貴身份,夫人的侄子,又怎麼不會是公子哥?公子哥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又怎會不嬌弱?」

  冷笑一聲,我又道:「何況,夫人家族若非極其顯赫,我又怎會被棄之他府寄人籬下,長至十歲方得見生父?」

  父親聽我語氣譏諷,臉色漸漸紫漲,環顧四周,見屬下充耳不聞卻又略有尷尬的神情,不由怒氣上湧,狠狠瞪了多嘴的道衍一眼,當先快步向山莊而去。

  我冷冷一笑,挑釁的看向道衍,和尚,多嘴多舌必自斃,今日教你一個乖,以後見了本小姐,便知該收口時便收口了。

  道衍卻也不生氣,似笑非笑向我一禮,大袖飄飄,轉身而行。

  直到回了山莊,一路上也沒見徐景盛身影,父親有些焦急,命人四處去尋,我心中暗笑,也不去管它,自抱了一籃果子點心去一邊歇著。

  近邪懶懶坐在庭院中,彈起一顆栗子,悠悠的飛上高空,再悠悠落下,四條圍著他等著吃栗子的傻狗便一刻不停的跟著張望起落,四隻狗頭跟著栗子一晃一點,整齊如一。

  我彈出幾塊糕點,直直落在狗頭上:「阿大,阿二,阿三,阿四!」

  幾隻狗立即諂媚的奔我而來,我指指腦袋:「不許掉!不許停!否則沒飯吃!」

  狗們僵著脖子,奔得越發穩當,糕點在狗頭輕晃,卻始終不落,看得父親和屬下們,瞪大了眼,滿臉想笑不能笑的表情。

  第十二章 且別雲山下紅塵(三)

  這是我和近邪無聊時搞的把戲,說是怕老頭哪一天折騰完家產我們就帶了這幾隻身懷絕技的傻狗去江湖賣藝,不愁沒飯吃。老頭氣得要吐血,他費勁心血在邊疆尋來的絕頂名犬,竟被我當成野狗耍弄,可惜了堂堂絕世的似狐而小,黑喙善守的青犴胡犬

  父親畢竟是個人物,驚奇神色一閃即逝,禮數周全的向近邪行禮:「先生近來可好?」

  近邪躺著不動,眯眼看著遠方天際雲卷雲舒:「哼。」

  父親繼續微笑:「先生好似清瘦了些?」

  近邪換了個睡姿,背對著父親:「哼。」

  父親身邊的幾個精悍人物見近邪如此無禮,早已勃然作色,卻被父親伸手虛攔,又笑道:「先生,我此次前來,是有要事相商。」

  近邪動了動。

  父親臉色一喜。

  然而近邪仰頭,把那顆終於落入自己嘴中的栗子吃掉,也不知是對大失所望嗚嗚低咆的狗們還是對父親,再次「哼!」

  父親窒了一窒,臉色終於有些變了,我冷眼旁觀,正在考慮要不要把總是碰壁的父親的拉倒一旁去,他永遠不明白,近邪是不可能給他好臉色的。

  可惜還沒等我想清楚,已經有人按捺不住,跨前一步,怒聲道:「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和燕……我們老爺說話!!!」

  近邪這回連哼也懶得哼了,背對著眾人一動不動,我看著他的姿勢過於安靜,偏頭望望,果然,他睡著了。

  睡著的近邪,還真是無邪哪……

  我一個勁對著近邪感歎他入眠時分外年輕光潔的容顏,順便考慮是不是問他有無使用養顏妙品,全然沒發覺場中氣氛詭異。

  突然有光刺入我的眼,我皺皺眉,轉頭看見那個脾氣火爆的男子,揮著柄亮得嚇人的刀沖上來,蠶眉豎目惡狠狠:「士可殺不可辱,你辱我主公在先,又辱我朱能於其後,縱使你武功蓋世,今日也要和你拼上一拼!」

  我看著那朱能,高偉魁梧,眉目間有酷厲之色,那種隱隱鐵血殺氣,竟像是百煉沙場征戰得來,使的武器也是武將常用的沉重的厚背金刀,掄起來虎虎生風,看起來,很狂猛。

  暗暗歎了口氣,我拈了只果子在手中,預備需要時照顧下這個傻大個子。

  近邪始終沒起身,好風細細鼾聲微微,大方坦然露著後心,姿態狂妄而輕視,朱能自然憤怒之極,大喝一聲躍身而起,金刀舞出漫天炫目金光,呼嘯彙聚成偌大的光圈,翻湧滾卷中,烈火罡風般直向近邪罩去。

  「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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