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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含玄立刻向他跪倒,伏在地上回答:「小人是軍卒的兒子。」

  含玄漸漸成了離宮的一份子。沒人再提起他的身世,他的母親。

  年輕的宮女們知道他沉默寡言,有時會故意逗他說話。春華秋實,夏蟬冬雪,每一樣引發她們懷思的事物,都把她們的話題帶向宮廷。她們向這個仿佛沒見過世面的少年講述宮廷的繁華,其實是向陌生人傾訴對往昔的懷念。

  含玄是個很好的聽眾,他的神情認真專注,從不打斷別人的敘述,而且總是靦腆地向她們微笑,誠摯的目光像是鼓勵她們說下去,把所有的心事說出來。當她們善意地取笑他的舉止沒有教養,他會羞澀地應諾,然後在她們遊戲似的指教下改過。他學得那麼快,宮廷中伶俐的內侍也不會比他更聰敏靈活。為這緣故,有些宮女喜歡他,像喜歡自己的弟弟。

  只有一名宮女與她們不同,她對這個少年無話可說。有一次深泓問她,是不是含玄有哪裡得罪了她。她很慎重地回答:「奴婢只是覺得,殿下的扈從與眾不同。同他攀談也許能得到一刻的輕鬆,但隨之而來的恐怕是更長久的惶惶不安。」

  這些話不知怎麼被端妃知道,這個宮女因次得到端妃的器重。然而端妃並沒有對那些親近含玄的人動氣。

  「她們都是我挑選出來的宮女。」端妃在又一個冬季最冷的日子裡,同深泓一起呆坐在四門緊閉的殿內。來自歸霞山的風仿佛要用萬年雪寒把這座宮殿冰藏,孱弱的火焰無法抵抗它的威力。端妃似乎已變成一座端莊的雕像,面容平靜,語氣淡然。

  「我挑選她們的理由,是因她們做事穩重,守口如瓶。」端妃繼續說,「可是,她們被漫長的『寂寞』擊垮。只有芳鸞還記得宮女的本分。」

  深泓凝望自己的母親——她好像是世上最堅固的堡壘,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摧毀。被放逐的命運令人唏噓,她卻安之若素。

  強裝若無其事,很多人都能做到。但她是真正的不屈,令離宮中所有人感到欽佩。宮女們從前也許只是害怕她,如今則是對她那令人畏懼的頑強感到佩服。而一個能讓下人感到心折的人,也能得到深泓的敬服。

  深泓想問她,是什麼樣的期待讓她屹立不動。難道她在渴望他父親回心轉意?他還沒有發問,端妃先開口說:「殿下,您要記住:被寂寞擊垮的人,只會被同情,不會被尊敬。能夠成就大事業的人,永遠是那些能夠忍受大寂寞的人。」

  深泓明白了。她的忍耐,是為了成就所謂的大事業。

  「可是,忍受寂寞,就能夠讓娘娘再度得到天子垂愛?」

  端妃聽了兒子的話,神秘地笑了笑。她冰涼的手抓住深泓纖細的手腕,把他向自己身邊拉了幾寸,側身對他說:「殿下,讓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得到天子垂愛,從來不是素氏眼中的『大事業』。您將來也要娶素氏的女子為妻,也許還能君臨天下。所以妾要提醒殿下:您也許會看到那些女子互相踐踏、鬥得你死我活。但您也要知道:她們搶的不是您——從來就不是您。她們搶的是那座宮殿,丹茜宮!」

  她的雙眼閃亮,宛如寒夜裡的星子。她的神情也讓深泓感到自己融化在夜空,冷得無法呼吸:她不在乎任何人,她的目標不是得到男人的歡心。

  「搶到你的人,不算贏家。你那可憐的愛情,算得上什麼?就算得不到你的心,但還是得到了丹茜宮,那樣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素氏。」端妃放開兒子的手,像是忽然覺得冷,背對著兒子向火爐靠近幾分。

  深泓隱約覺得,他的生母並不是對他說話。這一瞬間的發洩,是因為她眼中看到了另一個人。他凝視她的背影問:「皇后娘娘得到了丹茜宮……她就是真正的素氏?」

  「不。她只是用了一些手段,暫時得到你的父親。而你父親暫時把丹茜宮交給她。」提起妹妹,端妃像是說到一個最平淡無奇的人,沒有怨懟,沒有嫉妒。「我的妹妹很會演戲,但你的父親也不是傻瓜。他會漸漸發現,素宛嶸不是他想像的戀人。」

  她回過頭向深泓宛然一笑:「有一天,你也會發現:丹茜宮等待的主人不是你愛的人,而是你需要的人。」

  宣城的四季變換並沒有天翻地覆的新奇改變。深泓對春景夏夜秋色冬寒的好奇,終於變成一種習慣。宮女們無疑也適應了這座孤城。從前她們還會向人傾訴,而現在越來越沉默。深泓不願質疑端妃的期待,但他實在想不到明年對他來說會有什麼不同。

  這是他在宣城度過的第五個冬天。聽說,秀王在這年秋天隨皇帝一起打獵,射殺了一隻熊。深泓知道以後覺得驚訝:當初那個剛開始識字的小兒,居然變成了勇士。而他的時間卻像凝滯,五年來的進步,只是在端妃的親自教導下讀完了離宮中所有的書。

  一天淩晨,深泓在寒冷中猝然驚醒,發現寢殿中的爐火熄滅。他披衣起身,剛想叫人來生火,卻聽見庭院中有呼呼風聲。

  深泓將門拉開一條小縫,戶外的冽風立刻見機而入。他打個哆嗦之後,看到寒霜覆蓋的中庭有個輾轉騰挪的身影。

  尚未消隱的月光灑滿庭院,地上白霜閃閃發亮。少年仿佛踏在無垠的薄雲上,身姿如同起舞。霜華像無數璀璨星辰,活躍在他腳下,為他喝彩。他手中流淌著兩道銀光,時而飄忽如身生鶴翼,時而回旋若周身環電……

  難以想像,這個矯捷的人曾經被綁縛在長凳上動彈不得,被打得血肉模糊、命垂一線。深泓看得瞠目結舌,直到渾身顫抖著打個噴嚏。

  少年立刻發現了他,將手中兩根冰柱遠遠拋開,向他跪倒。

  深泓問:「你在舞刀,還是舞劍?」

  含玄低聲回答:「回稟殿下:是劍。」

  「冰做的劍?」深泓微笑。

  含玄還是低著頭說:「樹枝太輕。」

  深泓走出房門,拾起摔碎了冰柱端詳:含玄去找了離宮簷下最大的冰柱,手握處用布纏了兩圈,就當作劍。

  「是誰教你?」

  含玄依舊跪著回答:「小人的父親。他是個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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